江宁身为朝廷钦差,奉旨南下巡视地方军政,早已成了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
当江宁离开徐州继续南下,消息传到运河两岸各州府,尤其是中都凤阳府与淮安府,直接掀起轩然大波。
凤阳漕运总督府内,此刻正乱作一团。
大小文武官员齐聚一堂,目光齐刷刷落在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杨一鹏身上,盼着这位大佬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替众人顶雷。
可杨一鹏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上任数年毫无建树,偏偏赶上运河沉船堵塞这等大乱子,如今自己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不知道,哪还有心思替别人收拾烂摊子?
“诸位,”杨一鹏往椅背上一靠,摆出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
等钦差到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罢,竟直接表态自己愿意第一个认罪。
见他这直接躺平摆烂,众人气得直骂娘,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年他们可没给过杨一鹏半分面子。
如今指望他挺身而出,实在有些太过天真。
众人转而将主意打到镇守太监郑大宝身上,可郑大宝是东厂老魏的人,哪肯掺和这浑水?
他可是清楚记得,上一任镇守太监曹文华就是因为跟地方官搅在一起,胆大包天到炸毁了洪武年间修建的凤阳鼓楼,最后被押回京,还是干爹老魏亲手活剐的。
所以郑大宝干脆闭门谢客,任谁来都不见。
正当众人慌得像无头苍蝇时,有人提议去找义惠侯刘昌平。
这位侯爷来头可不小。
大明开国之时,唯一非军功获封的侯爵。
初代义惠侯刘继祖,当年在朱元璋还是太平乡孤庄村放牛娃时,曾给了块地让他安葬爹娘,这份恩情让老朱家记了一辈子,历代帝王也是对义惠侯一脉恩赏不断。
可面对众人的哀求,刘昌平只是淡淡一笑:“诸位太看得起本侯了。
本侯幸得先祖恩泽,蒙朝廷信任掌管皇陵祭祀,仅此而已。
其他事务,实在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说罢便转身吩咐下人筹备祭祀用品,毕竟此次钦差南下,还有当朝亲王同行,祭奠皇陵是头等大事,哪有功夫跟他们这群人在这里扯淡?
凤阳最有权势的三位大佬,一个躺平、一个闭门、一个推脱,可把地方文武官员与士绅急坏了,恨不得去请早已作古的仁祖纯皇帝朱五四来顶雷,偏这位先祖在大明开国前就饿死了,哪管得了现世的烂摊子?
有人想向江南求援,也当场被众人否决,凤阳官员士绅虽与江南士绅有往来,终究只是利益,没有交情。
江南士绅对凤阳感情复杂,当年朱元璋没少折腾他们,如今怎会真心相助?
最后众人实在没辙,只能各自回家,急着处理自家屁股下的烂账,盼着能蒙混过关。
另一边,江宁等人沿运河南下,行至凤阳与淮安交界处时,做出了分兵的决定。
派杨涟、郭允厚、大侄子邓云飞,还有开山大弟子陈子龙率领两万人马前往淮安视察军政。
自己则带着老魏、温体仁、小老弟朱由检,领三万兵马去凤阳。
分别之际,江宁特意叮嘱郭允厚:“老郭,到了淮安,对贪官污吏、地主士绅尽管放手去查,但切记,不可波及普通百姓。”
郭允厚拍着胸脯笑道:“侯爷放心!
老夫从不挣穷苦人的钱,专找有钱有势的下手。
识趣的,老夫拿七成,给他们留三成。
不识趣的,直接让杨涟出马来个一锅烩,到时候银子全归朝廷!”
听他这话,江宁一阵头大,又赶忙对杨涟与陈子龙进行叮嘱。
毕竟杨涟如今虽然行事手段比较疯狂,但是也不像郭允厚见钱眼开,陈子龙又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有他们二人盯着,江宁这才放心。
分兵之后,江宁一行直奔盱眙皇陵。
两日行军抵达目的地,只见皇陵气势恢宏,殿宇威严,尽显皇家气派。
江宁望着这片陵寝,心中感慨万千:当年大元三代贫农朱百六、朱四九、朱初一,怕是做梦都想不到,死后会被追尊为玄皇帝、恒皇帝、裕皇帝吧?
皇陵祭祀官早已恭候多时。
江宁记得,在原本的历史里,大明祖陵曾在水下藏了三百年,直到一次大旱才重见天日,后人这才知晓太祖朱元璋祖坟所在。
随后,江宁与朱由检在祭祀官陪同下举行祭奠仪式。
朱由检耐心询问皇陵各处细节,又赏赐了看守的祭祀官与皇陵卫,当然这些赏赐自然由朱由校发下的。
仪式完毕,众人来到御制皇陵碑前跪拜,碑上是太祖朱元璋亲撰的碑文。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而天灾流行,眷属罹殃……”
碑文里,老朱细数当年家破人亡、求地安葬父母而不得的惨状,字里行间皆是血泪。
江宁读着碑文,心中感慨万千。
朱由检红着眼眶,一遍遍默念着老朱家从微末崛起的艰难发家史。
老魏虽不认字,却也听的心如刀绞,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江宁望着碑文,想起没来大明时,总听人说朱元璋刻薄寡恩、手段残忍,唯有放牛娃变开国君这一点值得称道。
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才明白老朱当年从乞丐到天子,完成这“从一到百级”的阶级跨越,何其艰难!
那句“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与我何加焉”,藏着多少霸气与不易。
祭奠完毕,众人沿淮河前往凤阳。
朱由检还在抹眼泪,对江宁道:“二哥,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太祖对贪官深恶痛绝,我们朱家几代先祖,都是被贪官欺压致死的,太祖当年更是九死一生啊!”
江宁点头道:“都过去了。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看见如今大明中兴,也会欣慰的。”
朱由检擦了擦泪,点了点头。
江宁对这片老朱家的龙兴之地也充满好奇。
后世那首“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的花鼓调,他早有耳闻,起初只当是民间小调,没太在意。
再联想到朱元璋当年耗费巨资营建中都、修缮皇陵,甚至一度想迁都凤阳,却又中途叫停,这些事起初也觉得是老朱的小农思想作祟。
可如今接触的历史越多,越觉其中另有深意。
老朱身为开国之君,眼光怎会如此狭隘?
营建中都、迁江南富户来凤阳,表面是扶持老家,带动老家发展,实则是为了压制江南士绅集团。
毕竟当年修皇陵、建中都的人力物力,可都是从江南抽调来的,迁移富户更是釜底抽薪。
江南士绅自然不甘心被老朱这么搞,那首凤阳花鼓,很有可能是他们用来黑老朱的手段。
船队继续前行,凤阳城已遥遥在望。
几日后,船队抵岸。
岸边早已站满凤阳文武官员,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杨一鹏率先上前,躬身行礼:“下官杨一鹏,恭迎钦差大驾。”
身后一众官员连忙跟着跪拜,黑压压一片。
江宁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杨一鹏,心中不禁感慨。
此人对大明忠心耿耿,可惜时运不济,别人眼中油水十足的漕运总督之位,到他手里却是干的步履维艰。
倒也并非他无能,实在是“当浑浊成了常态,清白便是罪”。
杨一鹏不贪不占、一心为公,反倒让手下那群习惯了中饱私囊的人坐立难安。
更何况前任漕运总督李三才在此经营二十年,运河利益早已被瓜分得明明白白,杨一鹏既无强硬背景,手中又无兵权,如何压得住这群地头蛇?
江宁记得,在原本的历史里,李自成攻破凤阳、焚毁明祖陵后,这位杨大人便被朝廷问罪斩杀,成了大明首位被处死的漕运总督。
目光扫过人群,江宁注意到众人身后站着位身穿蟒袍玉带的中年男子,面带微笑望着自己,不用问,定是那位传奇人物,刘继祖的后人、现任义惠侯刘昌平,说穿了,便是老朱家的祖坟管理员。
至于镇守太监郑大宝,此刻正凑到老魏跟前嘘寒问暖,那热络劲儿,不知情的怕要以为老魏是他亲爹。
朱由检站在江宁身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
江宁收回目光,对杨一鹏道,“麻烦杨大人,三日后将凤阳有头有脸的士绅召集到漕运总督府。
到时本侯与信王殿下祭奠皇陵完毕之后,要向他们询问地方百姓民生。”
杨一鹏连忙点头应是,他从不敢多问江宁的打算,只知照办便是。
随后江宁转向刘昌平,笑道:“还请义惠侯安排妥当,三日后,本侯与信王殿下要去皇陵祭奠。”
刘昌平拱手笑道:“一切早已备妥,三日后,下官来迎二位。”
说罢便告辞离去。
江宁、朱由检、老魏随即率领大军进驻凤阳府,依旧按老规矩,由京营将士接管城防,传令大小官员各回府邸待命,三日后齐聚总督府,随往皇陵祭奠。
众人散去后,江宁三人直接入住漕运总督府,杨一鹏则暂时前往巡抚衙门办公,毕竟他身上还兼着凤阳巡抚之职,倒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三日后,凤阳地界的士绅与文武官员齐聚总督府门前。
不多时,大队锦衣卫从府中走出,将江宁等人护在中央。
众人抬眼一看,顿时愣住。
只见江宁与朱由检皆身着甲胄,外罩蟒袍与四团龙袍,腰间各挎宝剑。
就连老魏也披了甲,同样腰挎宝剑。
“这……不是去祭奠皇陵吗?”
有人暗自嘀咕,“怎么穿成这样,倒像是去打仗?”
虽满心疑惑,却没人敢出声询问。
这三天来,江宁未曾召见任何官员,谁也不愿此刻触霉头。
刘昌平看着三人的装束,也有些不解,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钦差大人,殿下,今日去皇陵祭奠,身着盔甲、佩戴兵刃,恐怕于礼不合吧?”
江宁笑了笑,没作声。
朱由检却冷着脸道:“此事不劳义惠侯操心。
便是本王今日穿成叫花子,去祭拜先祖,也是朱家的家事,与旁人无关。”
刘昌平碰了个软钉子,不敢再言,只得领着众人往皇陵而去。
身后官员士绅紧随其后,一路步行至皇陵。
望着眼前气势恢宏、尽显皇家威严的陵寝,江宁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面躺着的朱五四,本是大元的一介贫农,老实巴交,却遭天灾人祸,被官府盘剥欺压,最终活活饿死。
想来他当年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能成为开国皇帝,而他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竟也能被尊为仁祖纯皇帝。
陵前的风,带着几分肃穆,也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