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跟着孔二向书房走去,远远便瞧见门口已站了几人,狄芳那魁梧的身影赫然在列。
他心下明了,那位定然已在房中。
“狄统领。”周桐上前打了声招呼。
狄芳抱拳回礼,神色恭敬却不失武将的硬朗:
“周大人。”
随即侧身让开,示意他可直接入内。
周桐推门进去,果然见沈怀民正与欧阳羽低声交谈。
见他到来,沈怀民含笑点头:“怀瑾来了。”
“殿下,师兄。”
周桐拱手,“看这阵仗,咱们这是要出发了?”
“人都齐了,便一同去官市看看吧。”
沈怀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众人自然无异议,一行人遂出了府邸。门外,马车早已备好,一辆是沈怀民的皇子座驾,另一辆则是和珅那辆不算起眼却足够舒适的户部马车。
沈怀民行至车前,对欧阳羽道:
“先生与孤同乘吧。”
欧阳羽微微颔首:
“谢殿下。”
狄芳与另一名贴身侍卫动作极为娴熟且谨慎。
一人稳稳扶住轮椅靠背,另一人则半蹲于前,双手精准握住轮椅脚踏下方的支撑结构,两人眼神交汇,同时发力,将轮椅连同端坐其上的欧阳羽平稳抬起。
并非粗暴的搬运,而是以一种保持绝对水平、避免任何颠簸的姿态,缓缓移至马车厢门处。
沈怀民并未先行上车,而是亲自在一旁微微抬手虚扶,目光紧随轮椅,直至狄芳二人调整角度,极其顺滑地将轮椅安然送入车厢内,他才在侍卫的搀扶下,踏着特制的步梯登上马车。
另一边,周桐与和珅可就没那么多客套了。
“走吧,周老弟,难不成还要八抬大轿请你?”
和珅瞥了他一眼,率先走向自己的马车。
“哪能啊,怕和大人您这车轱辘承受不住,半路歇菜。”
周桐嘴上不饶人,动作却不慢。
两人几乎是同时挤向那并不算宽敞的车门,胳膊互相别了一下,这才略显狼狈地先后钻了进去。
前方沈怀民的马车已然缓缓启动。和珅的马车夫见状,也轻轻一抖缰绳,马车随之跟上。
车厢内,周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车窗。
那窗帘并非普通布帛,而是用一种极细的丝线织就的薄纱,色泽微暗,近乎墨色,其上似乎还用更细的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暗纹。
从内向外望去,街景、行人虽色彩稍黯,却清晰可辨,甚至连远处招牌上的字迹也能看个大概。
和珅见周桐摆弄着那层薄纱,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
“怎么样,周老弟,没见过吧?此物名为影绫,专为官家车驾所制。
外面光线强,人眼难以穿透此纱看清车内分毫,车内之人却可观外界动静,一览无余。既全了隐私,又不碍知晓外事。”
周桐确实第一次见这等巧妙设计,点了点头,由衷赞道:
“确实精巧……”
然而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
“想必……京城几条主要街巷上,哪家闺秀模样俊俏,哪家妇人风韵犹存,和大人您就是靠着这‘窥窗纱’,坐在车里给摸排清楚的吧?”
“你……你小子放屁!”
和珅刚浮起的得意瞬间被噎了回去,胖脸涨红,指着周桐,气得手指头都哆嗦,
“本官……本官那是体察民情!民情!懂不懂!”
周桐无辜地眨眨眼:
“懂,懂,下官当然懂。体察‘民情’嘛,深入细致,尤其是关注民生疾苦中的‘颜色’一道,和大人确是行家里手。”
“哼!”
和珅气得一甩袖子,直接把头扭到一边,打定主意不再跟这混账东西说话。
周桐也乐得清静,同样把头偏向另一边,专心看着窗外。
两人就这么互不搭理,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马车前行,起初尚算顺畅,但随着越来越接近东市区域,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及至一个十字路口,前行已颇为艰难,窗外人声鼎沸,如同潮水般涌来。
即使隔着车壁与纱窗,也能清晰听到外面鼎沸的人声。
狄芳等侍卫在前方开路的声音传来:
“大殿下车驾至此,诸位乡亲请避让,勿要拥挤!”
透过那层神奇的“窥窗纱”,但见外面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百姓们脸上大多带着兴奋与好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挎着篮子、牵着孩童的妇人,有挑着担子驻足张望的货郎,更有许多穿着体面的管家、仆役模样的人,显然是为采买“怀民煤”或琉璃新品而来。
马车在人群中艰难地缓缓前行,与那些已经买到东西、正小心翼翼抱着以草绳捆扎、方方正正的蜂窝煤块,或捧着装有琉璃器皿锦盒,心满意足逆向而行的百姓擦身而过。
那一张张带着收获喜悦的脸,与这边翘首期盼、努力向前拥挤的身影交错,构成一幅生动的市井百态图。
越往前,拥堵情况越甚。
最终,前方的马车夫与控制皇子车驾的侍卫沟通后,两辆马车先后拐入了主街旁一条稍显清静的巷子停下。
几人陆续下车。狄芳等人将欧阳羽连人带轮椅平稳落地。
沈怀民对周桐与和珅道:
“怀瑾,和侍郎,官市喧嚣,你二人不妨先四处看看,体察一下发售实情。孤与欧阳先生先去对面酒楼稍坐,那里视野开阔,亦可总览全局。”
周桐看着主街上那黑压压的人群,心里其实很想跟着去酒楼“总览全局”,毕竟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挤来挤去的感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和珅已经满脸堆笑,抢着应承下来:
“殿下放心!此等贴近民生的要务,臣与周大人定当仔细察看,绝不敢有丝毫懈怠!殿下与欧阳先生请先行歇息。”
周桐忍不住侧目瞪了和珅一眼,后者却恍若未觉,依旧笑得像个弥勒佛。
沈怀民将两人这小动作看在眼里,唇角微勾,也不点破,点了点头,便在侍卫簇拥下,推着欧阳羽向对面那间显然已被清场或包下的雅致酒楼行去。
双方暂时分别。
周桐与和珅整理了一下官袍,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喧闹的主街。
两人身上的官服便是最好的通行证,加之这几日“走街串巷”混的脸熟,前方百姓见到他们,虽不明具体官职,也大抵知道是朝廷大人,纷纷自发地向两侧让开,形成一条窄窄的通道。
周桐与和珅对视一眼,瞬间进入了“表演状态”。
周桐面上带着温和而亲切的笑意,不时对两旁百姓点头致意,目光扫过那些已买到蜂窝煤的百姓时,还会适时问上一句
“老伯,这煤饼可还趁手?”
“大嫂,试烧过了吗?烟大不大?”语气真诚,毫无架子。
和珅则更显圆滑世故,他一边走,一边对着人群拱手,声音洪亮: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怀民煤’管够!都是大殿下心系百姓,特意吩咐窑厂日夜赶制!大家按次序来,都能买到!”
他话语间不忘时刻点明沈怀民的功德,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极富感染力,让人不自觉心生好感。
这两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竟是出乎意料的默契。
沿途维持秩序的官市衙役认出他们,更是赶紧上前引路、护卫,态度恭敬。
在衙役的引导下,两人顺利登上了官市入口处临时搭建的一处矮台。
站定之后,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官市内部人头攒动,数个发放蜂窝煤的摊位前排着长龙,秩序倒也井然。
而就在不远处,一队工部的役夫正喊着号子,将新的一批以草席包裹的蜂窝煤运送过来,他们身着统一的赭色短褐,腰间紧束麻绳,正围着三辆牛车忙碌。
牛车的车舆上,层层叠放着一人多高的竹编圆筐,筐口内衬着细密的麻布,隐约透出内里墨黑块状的物体。
每个筐沿都插着半尺长的木牌,朱笔清晰地写着“工户部督运·怀民煤”,边角还烙着工部窑作的方形火印,以示官方正品。
“当心些!脚下留神!这‘无烟煤’金贵,磕了边角便卖不上价了!”
领头的小吏身着青布官袍,腰系标明身份的铜绶,正踮着脚,手持账册,紧张地清点着数量。
役夫们两人一组,将结实的榆木扁担穿过筐耳,伴随着一声声沉稳的
“起——哟!”
的号子,将沉甸甸的煤筐从牛车上抬下。扁担因承重而压出一道浅弧,役夫们步伐稳健,默契地将煤筐稳稳码放在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夯土台架上。
那台架分作两层,上层整齐堆放新运来的煤筐,每筐都捆着三道防止散落的麻绳
下层则似乎用于展示和零散交易。
路过街角崎岖处时,队伍会稍作停顿,小吏甚至会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铜匕,随机在某筐煤块上刮开表层,仔细查验内里是否掺杂碎石,确认无误后,方在账册对应条目上用朱砂笔画上一个醒目的“√”。
筐底都细心垫着干燥的草木灰,既是防磕碰,也能吸附沿途可能沾染的潮气,乃是当下常用的储运防潮之法。
台架旁立着一块三尺见方的木牍,上面刻着官定价格:
“官营配售·每石八钱”。旁边还有工部匠人特意标注的一行小字:
“燃时烟气锐减,耐烧持久,一筐可抵旧煤三石之用”。
木牍下方,一个户部账吏正襟危坐,面前堆着些碎银和串好的铜钱,他手握毛笔,笔尖蘸着浓黑的松烟墨,在竹简制成的清单上飞快记录着交易,那“沙沙”的刮擦声,混在鼎沸人声中别具一格。
“这……这便是传闻中‘无烟’的怀民煤?”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丈努力挤到台架前,伸出枯瘦的手指,想摸又不敢摸,最终只是轻轻叩击了一下露在外面的煤块,听到“笃笃”的沉实闷响,转头对身旁的人感慨,
“比往日常用的煤石沉实多了!往日烧那柴煤,灶房里烟熏火燎,呛得人睁不开眼,冬日出一次炭灰,能扫出半筐来。这黑石头,当真这般神异?”
“张翁您且瞧好!”
旁边一个穿着短打、满脸机灵的年轻役夫,闻言随手拿起一小块样品煤,热情地展示,
“您瞧这质地,乌黑发亮,结构紧密,比寻常煤石紧实多了!这是烧制时加了特定比例的黏土和草木灰固型,燃起来只见细微的白气,不伤锅灶器物,更不呛喉咙!
昨日我们里正家领了些回去试烧,煮开一锅粟米,竟比往日省了将近两刻钟呢!”
他话音刚落,几个眼尖的布庄、酒肆掌柜便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纷纷递上铜币或小块银两:
“小哥,先给我来两筐!后厨烟大,伙计们总抱怨呛得流眼泪,若真如你所说,往后我们便定点在你这儿买了!”
“我也要三筐!”
役夫们手脚麻利地收钱,用更粗的麻绳重新捆紧煤筐。
买到煤的掌柜立刻指挥自家伙计上前扛起,沉甸甸的竹筐压在肩上,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议论更甚。
而与煤摊的热火朝天相映成趣的,是不远处那家官营琉璃器铺子前的景象。
铺面临街的货架上,整齐陈列着新出炉的各式玻璃器皿。
淡青色、琥珀色的琉璃烟管,如同精致的艺术品,斜插在配套的陶制托盘之中。
管身通透,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仔细看去,能见到内壁光滑流畅,带着明显的“吹管凝型”工艺所特有的弧度与接口痕迹。
柜台后,户部派来的市令正神情严肃地逐件查验每件琉璃器,确保完好无损。
他身旁的账吏同样在竹简上记录着入库与出库清单。这里聚集的多是些好奇的百姓和衣着相对体面的人。
一个孩童被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管吸引,踮着脚伸手想去摸,立刻被眼疾手快的掌柜拦住。
掌柜指了指货架旁一块醒目的木牌,上面写着:“琉璃易碎,触之损则倍偿”。那孩童吐了吐舌头,赶紧缩回手。
“阿爹,这亮晶晶的‘料器’当真能挡住烟吗?”
孩童仰头问牵着她的汉子。
汉子摸了摸孩子的头,转向摊贩询价。
摊贩立刻堆起笑容,拿起一支淡青色烟管,用细软的麻布仔细擦拭管身,展示其通透与接口的平整,同时解释道:
“客官好眼力!这琉璃烟管,配着特制的陶炉和这‘怀民煤’使用,烟气锐减,屋内清爽。您看这接口……”
他还递上一根陶制的通条,叮嘱道,“每日用完,用这通条稍加清理,保持琉璃管内壁光滑,便不易沾染烟油。”
一位士子模样的人,显然对琉璃颇感兴趣,他手持几枚布币,小心地购买了一支琥珀色的烟管。
他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琉璃表面,感受着那难得的光滑质感,口中啧啧称奇:
“琉璃素来是宫廷珍玩,价值不菲,未曾想如今竟能制成烟具,入市售卖,大殿下与工部诸位,真是巧思!”
更有财大气粗的酒肆掌柜,看中了这无烟煤与琉璃器具的组合,直接找到负责的小吏,一次性订下十筐煤和五套琉璃炉具。
役夫们立刻安排牛车准备送货,车后特地挂上了一块“官营配送,凭契取货”的木牌,显得格外正规。
周桐与和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周桐微微颔首,低声道:“看来反响不错。”
和珅小眼睛里精光闪烁,习惯性地搓着手指,接口道:
“何止不错!周老弟,你瞧见那酒肆掌柜没有?这才是开始。
等这‘无烟’‘省时’的名声彻底传开,莫说长阳城内,便是周边州县,那些酒楼、客栈、乃至大户人家,都得抢破头!
这哪里是卖煤,这分明是……”
他顿了顿,没把“金山”二字说出口,但脸上的得意与憧憬已然掩饰不住。
周桐听着和珅对潜在利润的憧憬,趁着台下人声鼎沸,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和大人,听这意思……您是心动了?”
和珅目不斜视,脸上依旧挂着官方式的微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
“哼,说得轻巧。你看看这流水般的铜钱银子,闻闻这……嗯,虽然没啥香味,但你看看百姓这抢购的劲头!这背后是多少人家的柴火钱、炭火钱?你敢说你不心动?”
周桐一脸坦然,实话实说:
“我还真没什么感觉。我对钱啊
不感兴趣。”
和珅听得眼角狠狠一抽,要不是台下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嘴角那抹职业假笑绝对要彻底崩塌。
他只能极力维持着表情,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附和声:
“呵……对对对,你特殊,你清高,你了不起!”
周桐没理会他的讽刺,看着台下越来越汹涌的人潮,感觉这矮台如同海浪中的孤舟,他又低声道:
“走不走啊?再待下去,怕是要被这‘民望’给淹没了,想走都走不脱。”
和珅正有此意。
效果已经看到,脸也露了,百姓也问了,差事算是应付过去。
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府喝杯热茶,盘算盘算这“怀民煤”能给他和户部带来多少隐形的“政绩”与……呃,便利。
于是他立刻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准备从矮台侧后方那简陋的木梯下去。
然而,他们刚往下走了两步,前面引路的衙役为了给两位大人清出通道,便习惯性地对着前方人群挥手吆喝:
“让一让!让一让!大人们要过去了,前面的往后退一退!”
这一声吆喝坏了事!
若是在人群外围,让人后退尚有空间。
但此刻他们身处最前沿,后面便是密密麻麻、正使劲往前挤的百姓。前面的人听到“往后退”,下意识地就往后缩,而后面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往前涌。
这一缩一涌之间,力量在人群中猛地对冲、叠加。
“哎哟!”
“别挤了!”
“踩到我脚了!”
“孩子!我的孩子!”
惊叫声、哭喊声瞬间响起,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眼看就要失去平衡,酿成踩踏惨剧!
周桐反应极快,一见这情形,脸色骤变,立刻停下脚步,站在木梯上,运足中气,用比衙役更洪亮、更清晰的声音厉声喝道:
“都站住!原地站好!不许动!谁也不准再挤!前面的站稳了!后面的停下!”
他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骚动的人群为之一滞。
那几个衙役也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差点闯下大祸,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跟着高喊:
“听大人的!都停下!原地别动!”
混乱的势头在源头上被及时扼制。周桐和和珅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立刻从木梯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人群边缘,伸手搀扶起几个被挤得踉跄、险些摔倒的妇孺。
“没事吧?伤着没有?”
周桐扶起一位脸色煞白的老妇人,关切地问道。
和珅也扶住一个吓哭了的孩童,笨拙地拍了拍孩子的背,胖脸上挤出尽可能和蔼的笑容:
“乖,不哭不哭,没事了,没事了。”
一场可能的灾难消弭于无形,但周桐与和珅的心却沉了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念头:
完蛋了!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众目睽睽之下,刚刚“英勇”地制止了混乱,又“亲民”地安抚了百姓,现在若是再灰溜溜地从旁边人少的空档溜走……
那画面太美,他们不敢想。
那里虽然有空隙,但那是留给维持秩序的衙役通道以及应对突发情况的应急路径,他们两个主事官员若是从那“溜走”。
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畏难脱逃”、“漠视民情”,之前营造的“勤勉亲民”形象瞬间崩塌。
两人原本打算在人群里再“体恤”一番,然后找个机会潇洒离去的小算盘,彻底落空,竟忘了这人潮汹涌之地,进退不由人的道理。
二人回到了楼梯口,周桐无奈,低声对和珅道:
“要不……咱俩先到里面那个临时搭的棚子里歇会儿?或者……叫上几个衙役,假装有紧急公务要处理,从那边……”
“别!千万别!”
和珅一把拉住周桐的袖子,力道之大,差点把周桐拽个趔趄。
他胖脸上满是紧张,凑近周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
“周老弟!你糊涂啊!你看着今天这阵仗,闹出这么大动静,朝廷里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家伙,能没人私下里过来瞅瞅?
保不齐哪个角落里就坐着御史台或者哪位大佬的眼线!咱俩要是没把这场戏唱完,活没干漂亮就溜号,被他们参上一本‘遇事慌乱,处置失当,甚至临阵脱逃’
这明明是天大的功劳,硬生生也能被说成是‘德行有亏,不堪重任’!到时候,别说功劳,不挨板子就不错了!”
周桐撇撇嘴,一脸无所谓:
“那是您和大人需要操心的事。我一个连朝都不必上的小小县令,在乎这些虚名作甚?”
和珅真急了,胖脸上汗都出来了:
“我的周老弟!周大爷!你是不在乎名,可你在乎‘利’啊!你想想,你这‘诗才子’、‘能臣干吏’的形象要是垮了,以后谁还信你的话?
你那‘明角计划’还怎么推行?大殿下那边的事还怎么帮你周旋?
早点把这些麻烦事料理干净,树立起威信,你才能早点功成身退,回你的桃城抱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一顿饱和顿顿饱的道理,老弟你这么聪明,能不懂?”
周桐被他说得一愣,仔细一想,这死胖子话糙理不糙。他郁闷地瞪了和珅一眼,骂骂咧咧地低声道:
“下次你再答应得那么快,看我不……哼!”
话虽如此,两人却同时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回那种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表情。
周桐朝着和珅一拱手,声音朗朗,确保周围人能听到:
“和大人,看来今日你我需得在此,与诸位同僚、与长阳父老共担此责了!”
和珅也立刻回礼,笑容可掬,语气恳切:
“周大人所言极是!为民解难,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下一刻,两人极有默契地一左一右分开。
周桐走向煤摊那边,亲自指挥衙役重新规划排队路线,设置分流栏杆,防止再次拥堵。
他还不时高声对百姓喊话,语气沉稳有力:
“诸位乡亲!‘怀民煤’今日备货充足,人人有份!请大家务必遵守秩序,按先后排队!大殿下心系百姓,绝不忍见诸位因争抢而受伤!安全第一!”
另一边,和珅则发挥他长袖善舞的特长,挤到琉璃器摊位前,亲自拿起一支琉璃烟管,对着围观的士子百姓,口若悬河地讲解起来,话语间不忘将功劳归于沈怀民:
“……此物能成,全赖大殿下高瞻远瞩,支持工部革新技艺!这‘怀民煤’配这琉璃烟具,正是相得益彰,皆为惠民实政之体现啊!”
衙役们见两位大人非但没走,反而亲自下场指挥若定,心中既感佩服,也松了口气,更加卖力地维持秩序。
周桐更是做戏做全套,看到一些衙役满头大汗,嗓音嘶哑,心知这
“牛马”之苦(虽然他此刻也深陷其中),便招手叫来带队的小吏,吩咐道:
“去,安排弟兄们轮换值守。第一批兄弟辛苦了近两个时辰,让他们先去旁边喝口水,歇息一刻钟。每隔半个时辰轮换一次,务必保证大家体力,方能更好地维持秩序,服务百姓。”
那带队小吏和周围的衙役闻言,脸上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感激之色。
他们这些底层吏役,平日值守往往一站就是大半日,何曾有过上官主动关心他们累不累、渴不渴?
众人纷纷向周桐投去感激的目光,抱拳低声道:
“谢大人体恤!”
周桐摆了摆手,心中却是一片哀嚎。
衙役们能轮换,可他和和珅这两尊“大佛”,算是被彻底焊在这台子上了……想溜?门都没有了!
两人一边“兢兢业业”地忙碌着,一边在心里同时叫苦不迭:
(周桐:失策啊失策!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和珅:亏了亏了!早知如此,刚才就该硬着头皮挤出去!这下好了,陪这小子在这喝西北风!)
然而,面上他们依旧是那位临危不乱、体恤下情、亲民爱民的周大人与和大人。
这戏,既然开了场,含着泪也得演到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