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热烈而直接,毫不留情地洒在青石板路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陈皓眯着眼,从巡按行辕出来,没急着回村,而是吩咐赶牛车的老汉绕了个大圈,往城西的破庙方向驶去。
庙宇早已荒废,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只有几尊泥塑神像还勉强立着,满身裂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陈皓选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掸了掸灰尘,这才坐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酒坛,正是之前带去行辕的那一坛。
这酒坛可不简单,红泥封口之下,藏着一个秘密——坛底内凹,用特殊的胶泥粘着一张折叠得极小的油纸。
陈皓小心翼翼地剥开胶泥,取出油纸,展开。
油纸很薄,泛着微微的黄色,上面赫然印着几行字,还有一枚醒目的火漆印——“静先生监押令”。
落款的日期,正是三天前。
陈皓的目光凝在“静先生”三个字上,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浊气一并吐出。
“小李子。”他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
一直守在庙门口的小李子立刻跑了过来,躬身道:“掌柜的,有啥吩咐?”
陈皓压低声音道:“你今晚扮成送炭的,去沈瞎子家‘讨碗热汤喝’。”
小李子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陈皓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掌柜的放心,我保证把话带到。”
夜幕降临,城西的贫民窟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沈瞎子正坐在桌前,慢悠悠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盘。
他虽然双目失明,但心明如镜,对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谁啊?”沈瞎子头也不抬地问道。
“沈先生,我是送炭的,天冷了,想讨碗热汤喝。”小李子压低嗓音,装作稚嫩的童声。
沈瞎子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进来吧。”
小李子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炭篓,脸上沾满了煤灰,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送炭童。
他走到沈瞎子面前,恭敬地递上一张叠成方块的油纸。
沈瞎子接过油纸,指尖轻轻抚过边缘,片刻后,冷笑一声:“这印泥掺了朱砂灰,是内廷特供,地方衙门不得私用。周文远哪来的?除非……紫袍老者早就在他身上留了‘影子章’。”
他随即吩咐身边的弟子:“去,取一只空陶罐来。”
弟子很快拿来一只粗糙的陶罐。
沈瞎子接过陶罐,将油纸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然后点燃一根火柴,将油纸焚烧殆尽。
油纸化为灰烬,静静地躺在陶罐底部。
沈瞎子又从旁边取来一瓶黑色的药水,缓缓地倒入陶罐中。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灰烬遇到药水,竟然没有被溶解,而是如同活过来一般,在药水表面浮现出一行隐形墨字:“若北岭不靖,即启东阁密诏。”
沈瞎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喃喃自语道:“他们准备动用钦命直勘权了。”
第二天清晨,一曲新编的评书《影子官》悄然流传于县城的大街小巷——讲的是某地清官断案,却发现圣旨是假的,真官早已被囚,唯有影子代政。
故事绘声绘色,情节跌宕起伏,听得人毛骨悚然,却又欲罢不能。
百姓们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猜测着故事里的“清官”、“假圣旨”、“真官”分别指代着谁,一时间,县城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没有人知道,这首评书已经随着茶商的货单,悄悄地流向六部周边的茶馆酒肆,在那些达官贵人的耳边低语。
与此同时,张大夫称病闭门不出,家中的仆役都被遣散。
他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恐惧。
他反复烧毁药方底稿,生怕被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牵连到自己。
然而,第三天黄昏,一名蒙面妇人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动作如同一只灵巧的猫。
她将一只青瓷碗放在张大夫的门前,然后又悄然离去。
张大夫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看到了那只青瓷碗。
碗底压着一片干枯的紫竹叶。
他拿起紫竹叶,翻到背面,只见上面用细小的字迹写着:“井底之人已醒,你说过的每一句谎,都在等你认领。”
张大夫如遭雷击,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他终于明白,那夜自己昧着良心,上报“钦使脉绝”的诊断书,早已被人录了副本。
他颤抖着手,从床底下取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箱,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本泛黄的医书。
医书的夹层里,藏着一份用牛皮纸包裹的原始脉案,上面详细记录着钦使的病情和脉象。
张大夫捧着脉案,泪流满面。
他颤抖着从身上撕下一角衣襟,用鲜血写下“愿赎罪”三个字,然后托买菜的孩童,将血书和脉案一同送往皓记酒馆。
陈皓收到血书和脉案后,默默地看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吩咐李芊芊将它们与之前收集到的血书奏稿并列归档。
“掌柜的,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李芊芊有些担忧地问道。
陈皓微微一笑,说道:“不急。有些证据,不必立刻亮出,但必须存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县城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周文远接连召开了三次幕僚会议,却不见一人赴约。
吴捕头称病告假,师爷托辞回乡奔丧,就连平日里最喜欢贪小便宜的厨娘,都突然辞工。
周文远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堂上,望着炉中梅香的残烬,心中充满了恐慌和不安。
他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命人取来笔墨,写下一封密信,信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事已难控,静先生恐不可留。”
他本想差遣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将这封信秘密送往京郊,却被贴身的小厮拦住了。
那少年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人,门外……门外来了个送葬的队伍,抬的棺材……正对着咱们家的大门。”
周文远心中一惊,连忙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只见一队送葬队伍,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棺材的四角绑着白色的幡布,幡布上空无一字,唯有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悬于棺首,随着微风轻轻摇晃——正是民间报冤索命的“索命钱”。
周文远猛然想起,这种规矩只有北岭才有。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官服。
那封写好的密信,终究未能送出。
月光惨淡,将那口黑色的棺材照得格外阴森。
小厮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大人,他们……他们这是……”
周文远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毛笔,笔尖被捏得粉碎。
门外,送葬队伍的领头人,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棺材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周文远的心脏,也跟着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领头人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声音嘶哑地说道:“周大人,这棺材……是给您备下的。”
三天后的北岭晒谷场,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扬起的谷糠在空中飞舞,像无数金色的小精灵。
陈皓站在高台上,环顾四周,百姓们黝黑的面庞上写满了期待。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泥土的芬芳,这味道让他感到踏实。
“各位乡亲!”陈皓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
“我陈皓,今日要给大家看一样东西!”他一挥手,柱子捧着一个木匣子走上前来。
陈皓打开木匣,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份手抄本,封面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伪政录》!
“这里面,有张大夫用良心换来的原始脉案!有沈瞎子拼着性命解出的‘影子章’真相!还有刘推官从米仓送来的消息——东阁密诏已备,只待借口启动!”
他拿起一份手抄本,用力挥舞,“这些东西,我陈皓要让它们飞到京城,飞到那些当官的桌子上,让他们看看,咱们老百姓不是好欺负的!”
十二个精壮汉子,从人群中走出,他们都是常年跑商的行家,眼神里透着坚定。
陈皓将手抄本一一交给他们,拍着他们的肩膀,沉声道:“拜托了!把真相带到京城!”
目送着最后一人消失在官道尽头,陈皓转过身,望向远处的西山,那里,关押着静先生。
“静先生,该接你回家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时,柳三婆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沾满泥土的布条。
“掌柜的!这是从京郊通往北岭的驿道边上,一头迷途的耕牛角上发现的!”
陈皓接过布条,展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绣着三个小字:“井将填”。
刹那间,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他死死地攥着布条,指节发白,几乎要将布条捏碎。
“他们要灭口……”陈皓的眼中,寒光如同刀锋般锐利。
“那就抢在土埋之前,把人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