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樵歌沟的狗主人忙着呢。
说不干活的郑老板因为一场雨变得忙碌,回家时脚底黏着厚厚一层泥,只顾得了在门廊台阶匆匆一刮,吃过饭又要出门。
“粥粥,你在家待着,大草棚不要去了,那里这会儿忙得很,人来人往不安全。”
郑则随手拍拍身上湿润的布料,接过夫郎递过来的蓑衣斗笠说:“村里没有大夫,雨天路又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知道了,你早些回来,”春风吹拂,雨丝扑面,周舟身上穿得严实,他凑近汉子甜蜜地说小话,“我和胖娃娃等你回来~晚上咱吃韭菜煎蛋!”
在此处住着,送郑则出门身边再没那么多人,周舟的亲密小话一点不吝啬,一句句不要钱往外抛,说得郑则心花怒放。
“好吗相公?”
“嗯,”刚戴上的斗笠又摘下来,郑则倾身往他红润饱满的脸蛋上亲,亲完忍不住用牙齿咬了咬,再亲一口安抚,彻底舒坦了。
完全坦诚的亲密令人春风满面,郑则享受其中,他保证道,“和阿勇村长商量完,我马上就回。”
春雨贵如油。
靠田地吃饭的村落刚结束春播,一场春雨下得及时,飘飘细雨滋润了渴水的种子,今日不少农户站在自家门廊望向天空啧啧感叹,满是欣慰。
樵歌沟主要收入是卖笋干,一年一季收成,挖出来的鲜笋蒸煮之后需要连日暴晒,直到变干变脆才能装袋保存。
突如其来的雨水带来接二连三的麻烦。
一来竹笋会快速生长,土里的很快冒头,冒头的很快拔节长高……二来蒸煮的笋干若不能及时晾晒脱水,很容易发黏发臭。
“烧柴取炭,慢慢烘干吧。”郑则站在草棚门口说。
“嗯,暂时只能这样了。”阿勇村长望了一眼天空,点点头,好在村里别的不多,木柴和石头特别多。
去年郑老板来收笋干前,樵歌沟的笋干家家户户自个儿分散制作,数量少,间隔长,天好就挖笋制笋,下雨就停活,也不怕鲜笋闷坏。
如今有固定收货量,鲜笋挖出来集中制作,一下雨,蒸煮后的笋子积囤量可不少。
“村长,郑老板,是架在灶上像蒸笼一样烤,还是咋弄?”有村民问道。
负责蒸煮的女娘一听,赶紧说:“啊,那这几口大灶光烧炭不煮笋了吗?”
阿勇村长下意识看向郑老板。
郑则环顾草棚子四周,想了想,走到一旁和阿勇低声说:“你只管放手安排,不用顾虑我。不过这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停,蒸煮过的笋先烤吧,就怕坏了。”
经过修路一事,阿勇终于让所有村民心甘情愿、心服口服喊了“村长”,他自是有能力、有想法解决问题的,更何况是在他熟悉的地盘。
只是阿勇尊重郑老板,事关笋干总想问问郑老板意思。
得了话,他一拍掌当即拿定主意:“大灶先不煮笋了,没剥壳的放着明日再看吧,烘烤的地儿用石头另外围。”
大草棚挪出一块角落,捡走地面石块敲实泥土,用石头围成大小可以放置竹篾簸箕的圆圈,再往里倒入柴火烧出来的小炭块,蒸煮后沥干水的鲜笋平铺在簸箕,安排一个人看着,用炭火余热不停翻面,慢慢烤干。
众村民齐心协力,一个个圆簸箕很快架在石圈烘烤。
这下不用担心笋发黏变坏,大伙儿总算放下心来,专心投入鲜笋烘烤的活计中。
大草棚人来人往,忙得热火朝天,劈柴、烧柴、铲炭、翻笋块……老人小孩雨天待在家,草棚只有动作利索的青壮年。
郑则站在簸箕前抱胸观察,偶尔伸手拿起笋块看看大小。
鲜笋剥壳后,切掉根部较老的部分,再根据一颗笋的大小判断,竖着切上两三刀。
鲜笋晒干会缩水,郑则十分看重清明前的这一批短节笋,特意交代阿勇村长不切片,保留完整的块状以保证能让人一眼瞧出笋干的品质。
清明后的另外一批长节笋,挑出好的,稍次的倒是可以切片晒成碎碎的笋干,价格定得低些也能卖出去。
不过这是后话,先忙过这一批再说吧!
祠堂天井垂下三幕雨帘,屋顶的雨水顺着瓦片滑落,哗啦啦砸入接水的木桶,溢出来的又在地面稍低处汇聚,沿着排水小道流到院外去了。
周舟从柴火堆找出一根长木棍,将郑则在门廊刮鞋底留下的好几个小泥堆捅落,嘴里嘟囔道:邋遢小则,刮完泥也不清理。
他捅落最后一个小泥块时,郑则回家了。
“再添件衣裳吧,记得我收拾了好几件。”
“不穿不穿,我不冷。”
郑则将斗笠和蓑衣解下放在门边,带着一身水雾进门,抬脚就往厨房走:“我先做饭,下雨天暗得早。家里哪里来的韭菜?”
“景夫郎一早送来的,说他家菜园子每年春天都会长,这会儿的韭菜最是鲜美,还忙说不要嫌弃……我才不嫌弃,那味道很香。”
周舟找出布巾吸走汉子头发上的水珠子,继续说:“可惜村里没人杀猪……不然今晚可以吃韭菜炒猪红。”
他们在樵歌沟住了好几日,阿娘惦记,生怕吃不好,细细收拾了好些食材,米面、腊肠腊肉、鸡蛋、花生……没吃完的虾皮鱼干也装了点,黄豆都有呢!就是没有鲜食。
“你想吃猪红?”郑则顿住问道,似乎在想最快返回响水村的可能。
“嗯……不是很想,我只是感叹一下。”
他享受和郑则一起做饭吃饭的黏糊小日子,自然而然就这么说了。
郑则反倒是真的可惜:“那回家再吃。”
阿娘摘的新鲜蔬菜两天就吃完了,郑则本打算找人买,却有村民摘了自家种的菜送上门来,说的话一模一样:不要嫌弃,菜很鲜嫩……
雨娃阿娘,景夫郎,顺子也跑来了好几趟,当初吃了郑则糖块的那些小孩,家里长辈不好意思上门,就让小孩跑腿送菜。
有时放在天井,有人喊了一声打招呼就离开了,周舟走出屋子只见菜不见人,不知道是谁家送的。
夫夫俩知道村民是感谢郑则帮村子修路,他们又不敢贸然打扰,只好时不时送点菜和吃食。
村里小孩面对郑老板总是大胆好奇,问东问西,叽叽喳喳,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见到周舟却是一副羞怯姿态,一个个羞羞答答,几人黏成一团,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搭话,最后一哄而散。
周舟看他们哈哈笑着跑远,心情也十分灿烂。
“郑则,明年春天我们还来住吗?”
“嗯?来收笋干,但不住了,”
郑则装了两碗米,每个碗堆了好几片腊肠,弄好后架在锅大锅上蒸,继续说:
“今年是收货契约第一年,许多事情没个章程,大到如何按照约定产出三千五百斤的量,小到我想收什么形状的笋干,都需要边做边调整,人得在跟前看着。”
“明年就不用了。”
周舟说好吧。笋干的事郑则“监工”很上心,这几日除了陪自己闲聊、散步、读话本,他没事就去大草棚转,回家就夸阿勇召集村民做的这个棚子好。
“爹爹也想建一个棚子,他和你说没?”
灶口火光映亮郑则优越的眉骨鼻梁,烟气呛鼻,他皱了一下眉头偏头躲避,站起来点头:“嗯,说了。”
郑则忙笋干生意,周爹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琢磨点事做。
他每个月跑一趟永安镇,一去就住十来天,扎完针和高大夫闲聊,把人烦得够呛,被赶走后他又和周娘亲在镇上闲逛,茶楼酒馆,小巷码头,能去的都去了。
今年春天,春播之际周爹背着手慢悠悠走去田间地头看人种地,和人闲聊,有时走远了,还得孟辛去喊才回家。
“郑则,土豆片像去年一样直接和村民收不成吗?若是收生土豆自己做,要建棚子,又要请人削皮切片,还得买木柴过水煮,成本岂不是更高?”
周舟将洗干净的韭菜放在案板上,十根手指浸得水灵灵的,他甩甩手往郑则腰间布巾擦了两把,小圆脸笑得开心。
郑则垂眼看他,逗趣道:“怎么,在家天天见他你不问,跑到偏远村庄了,反倒问起我来?”
“……我怕他逮着我,一个劲儿说别的。”
什么攒大钱啊,什么买楼铺啊,什么好大孙啊,什么上学堂啊,什么什么的……最后又绕回来说一句,“这个不爱吃是吧,没事,爹给你买牛肉!”
说完起身甩甩衣袖去找老马,说走就走。可回回满脸郁闷,空手而归。
周舟是真怕了。
郑则听完嘴上哼哼,看了夫郎肚子一眼,这臭小子真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报,才能投生到粥粥肚子。
他默默安慰自己:老子是他爹,老子是他爹。
心里如此念两遍,一口气才顺畅了。
“郑则?”周舟将装鸡蛋液的小碗放到他面前,挥挥手不满道,“自个儿美什么啊,一副蔫坏儿样。”
“咳咳,没事,”郑则收敛表情看向小碗,又往里打了三个鸡蛋,搅匀后倒进韭菜段的大碗,加点盐巴搅拌。
等米蒸熟的这段时间,他拉着粥粥坐下解释:“十文钱一斤的土豆片成本太高,爹一笔账算过了,请人、买木柴等加起来也比收土豆片划算。”
“年前我带石头阿水送货去永安镇,接爹娘回家那几日,你还记得吗?”
周舟看向他,眨眼点头,雪很大,人都要冻僵了。
“爹在离开前一晚和我闲聊,提醒说,拿稳笋干收货这条优势后,可以考虑考虑将来的出路……”
郑则想走周爹的老路,走商。
他没有周爹那般远走他乡、走南闯北去长见识的魄气,只想绕着响水村平良镇,守着夫郎儿子和爹娘,在周边几个城镇做倒卖小生意。
人一生的好时光也就几十年,郑则的生活美好圆满,他只想过小富即安的日子。
周爹得知后拍拍他肩膀,圆脸乐呵,乐观道:“比爹强,少走二十年弯路。”
走商倒卖,光靠笋干一种货物支撑不起一支小商队,周爹盘算后要加土豆片,同时建议郑则这一年和他往外走走,寻货物、找买家,探出一条合适路线。
“响水村种土豆的人多,在村里收生土豆,是双方利好的事。”
钱不咬人,钱不嫌多,又想陪夫郎孩子又想挣钱,那他就不能走远。
郑则看了一眼乖乖抱住自己胳膊的粥粥,眼神纯净又依赖,他笑了笑。计划是这么计划,今年周爹还能趁扎针治腿往外走一走,自己在冬日卖笋干前恐怕不能了。
外头下雨,吃饭的矮桌子挪到门廊,两人的位置并排紧靠,仍旧是两碗米,今日两碟菜,韭菜煎蛋和清炒蔬菜,绿油油的,夫夫俩却吃得津津有味。
点名要吃韭菜煎蛋的周舟吃了大半蛋饼,腊肠吃完了,米饭几乎原封不动。
郑则面不改色接过他的碗,风卷残云吃完所有吃食,洗碗收起矮桌。下雨没办法散步,他干脆从房里搬出稍高点的木椅放在房门口,抱着粥粥揉肚子。
胖娃娃日日长大,可他小爹吃不下更多的饭菜,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郑则捏住他细细的手腕前后摇晃手掌。
沉默片刻后,他语气自然地问道:“下午想不想吐?”
住在樵歌沟住这几日,周舟心情愉快明朗,已经不会难过想哭,呕吐仍时不时出现,今早起床后闻到雨水里的土腥味,干呕许久才缓过来。
“不想,没有吐。”周舟摇摇头,挣开手腕在脖颈窝着,他闻到郑则衣服沾上的潮气,不由将鼻尖拱贴郑则喉结处像小狗一样闻嗅,闻到他皮肤上热乎乎的熟悉味道才心安。
郑则稳稳兜着他抱紧,脚撑地面,轻轻摇晃椅背,两人一同望向雨珠不停滑落的屋檐,雨雾重重,气味清凉。
心贴心抱了很久。
天色渐暗,周舟仰头眉眼弯弯笑道:“好舒服,好惬意呀,小则,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
“嗯,回味无穷。”
许多年后,郑则无意间回忆起这个傍晚,内心依旧平静祥和,一如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