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东行,气氛越发微妙。沿途城镇,佛寺明显增加,金碧辉煌的庙宇往往占据着城中最好的位置,香火鼎盛。而原本随处可见的书院、私塾,则大多门庭冷落,甚至有些已然破败关闭。
茶楼酒肆间,百姓交谈中,“菩萨保佑”、“佛祖显灵”、“往生极乐”等词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甚至开始流传一些说法:
“听说了吗?王员外家捐了千金给金光寺,他家的病秧子儿子立马就好了!”
“是啊是啊,还是信佛好,有求必应!书院那些秀才相公,整天之乎者也,能顶饭吃吗?”
“就是,读书有什么用?寒窗十年,还不如诚心拜佛,求个来世富贵安稳!”
“听说西边都在信佛,佛祖法力无边,能度苦厄…”
这些言论起初还只是私下流传,渐渐竟有些公开化的趋势。仿佛信佛成了聪明、正确的选择,而坚守儒学则成了迂腐、不识时务的表现。
沈墨听着这些议论,眉头越皱越紧,时常忍不住想上前辩驳几句,却被正阳制止。
“沈先生,民心如水,堵不如疏。空泛道理,难敌切身利诱。”正阳低声道。
沈墨叹息道:“我岂不知?只是眼见圣贤之道被如此轻贱,心中…心中痛甚!长此以往,人皆逐利而忘义,畏威而不怀德,这世间…这世间将成何体统?”
龙浩然则在一旁嗤之以鼻:“管这群愚民做甚,沈老头你只管跟着我和正阳吃香的喝辣的就行了!”
……
又行数日,进入一个名为“连尺”的小国。此国多山,国都依山傍水而建。还未进城,便感受到城中气氛紧张,两股强大的气息正在对峙。
一股气息中正平和,源自城东一座规模颇大的书院“连尺书院”,另一股气息慈悲浩大带着压迫感,源自城西一座新建不久,却极其宏伟的寺庙“慈恩寺”。
“看来此地也不安宁。”正阳道。
三人入城,稍一打听,便明白了缘由。原来连尺国都外有一处“灵眼瀑”,瀑布下有一口灵泉,灵气浓郁,是修炼的宝地。此地原本一直由连尺书院掌管,是书院弟子修行、淬体的重要场所。但慈恩寺建成后,凭借其影响力以及为皇室成员“祈福显灵”等手段,逐渐获得了国王的信任和支持,如今竟提出要“共享”灵眼瀑,实则欲夺其控制权。
今日,便是双方约定“商议”之日,实则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沈默难得加快了脚步,循着两股气息而去,正阳紧随其后。
两人刚转入一条小巷,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乞儿,紧紧抱着一只同样瘦骨嶙峋的小黑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几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子弟正对着他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
“小贱种!惊了本少爷的马,摔坏了祈福的贡品,打死你都不多!”
“还有这条死狗!一块打死炖肉吃!”
那小乞儿虽害怕,却死死护住怀里的小狗,任由拳脚落在自己身上,也不松手。
沈墨见状,勃然大怒:“住手!尔等锦衣玉食,何以欺凌一弱小乞儿与一畜牲!”
那几个富家子弟见有人出来,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沈墨只是个老书生,正阳看起来也平平无奇,顿时又嚣张起来:“老不死的,少管闲事!知道本少爷是谁吗?我爹刚给慈恩寺捐了五百两灯油钱!方丈大师都夸我有佛缘,要收本少爷为俗家弟子!”
另一人指着小乞儿道:“这小贱种为了这条死狗,冲撞了我们的马,吓跑了我们刚买的蛐蛐,还害我们摔了给菩萨的贡品,冲撞了佛缘,不该打吗?”
沈墨气得浑身发抖:“岂有此理!捐了些香火钱,便可无法无天,欺凌弱小?佛门便是如此教导尔等的?慈悲何在?仁义何在?”
那为首的少爷嗤笑:“慈悲?仁义?能当饭吃吗?能保佑我爹发财吗?拜了佛,捐了钱,菩萨自然保佑我们!这小贱种穷酸样,一看就是没佛缘的,打了就打了!老家伙,再啰嗦,连你一块打!”
龙浩然在正阳腕间气得鳞片都张开了:“妈的!几个小屁孩,比老子还横!正阳,揍他们!”
正阳眼神微冷,并未动作,只是淡淡地扫了那几个少年一眼。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笼罩了几人,他们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被什么洪荒凶兽盯上一般,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
“你…你们等着!”撂下一句狠话,几个少年狼狈不堪地跑掉了。
沈墨连忙上前,扶起那小乞儿。小乞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依旧紧紧抱着那只小黑狗,眼神倔强,却又带着一丝委屈。
“孩子,别怕,坏人被打跑了。”沈墨温和道,取出干粮和水递给他。
小乞儿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饥饿,接过食物,狼吞虎咽起来,还不忘分一点给怀里的小狗。
经询问得知,小乞儿名叫石蛋,父母早亡,与这只小狗相依为命,平日靠乞讨拾荒为生。今日因小狗看到掉在地上的一块糕点,不小心冲撞了那几个富家少爷的马队,便遭此毒打。
沈墨看着石蛋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即使自己挨打也要护住小狗的举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一生无子,致力于教化,眼见此情此景,又联想到如今世风日下,佛门度有缘人,而真正需要关怀的弱小却被肆意欺凌,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沉吟良久,忽然对正阳道:“正阳兄,沈默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请讲。”
“这孩子与我有缘。如今世道纷乱,他孤苦无依,难有活路。老夫虽不才,愿收他为徒,带在身边,教他读书明理,授他安身立命之本。或许…或许这也是圣贤之道的一种践行吧。不知…可否让他随我们同行?”
正阳看了看眼神怯生生却又带着一丝渴望的石蛋,又看了看沈墨,点了点头:“但凭先生心意。”
龙浩然嘀咕道:“嘿,老沈头,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带个拖油瓶…不过这小子骨头挺硬,像条小狼崽,比那些软骨头强!”
沈墨大喜,蹲下身,温和地对石蛋道:“石蛋,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学习圣贤书,虽不能保你大富大贵,但可教你明是非,懂道理,将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再不受人欺凌。你可愿意?”
石蛋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看看沈墨,又看看正阳,最后目光落在怀里的小狗上。
沈墨笑道:“无妨,你这伙伴,亦可一同跟着我们。”
石蛋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猛地跪下,对着沈墨磕了三个响头,声音稚嫩却坚定:“师父!石蛋愿意!石蛋会听话,会干活!”
“好,好孩子,快起来。”沈墨欣慰地扶起他,老怀大慰。
沈默身边多了两个小小的身影,正阳看着这一幕,心中微暖。在这乱世将至的洪流中,总还有一些微小的火种,在执着地燃烧着,传承着一些看似迂腐却至关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