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文聊到地理,从古籍聊到农耕军事医理……
小野第一次同叶小七如此长时间的促膝长谈,他惊叹于叶小七的博学,羞愧于自己那点学识的自大。
他自问半生不曾懈怠,博览群书,借古通今,但同叶小七一比,他经常为她的信手拈来而张口结舌;她对古籍的研究如此通透,对大隋江山脉络走向、人文更迭了解得如此深刻,她的见解,无数次让小野拍案叫绝……
不远处,那几个守门的狱卒一改平日的漫不经心,一个个竖起耳朵,偷听叶小七跟小野的天南地北。
他们从来都以学武论高低,如今听着叶小七侃侃而谈,第一次觉得,读书竟是如此神奇,让人在这样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听得一阵阵清风拂面,内外通透。
他们第一次知道,比那山间艳丽花朵还要唯美的,是花树下那肥沃的土地;比青楼女子长袖善舞还要曼妙的,是天地间起伏的山峦;比街坊间的斗鸡走狗还要令人沸腾的,是将士扞卫一方安宁的热血搏击……
几个年纪稍大的狱卒暗暗发誓,无论如何,要让自家孩儿读上书。指不定哪天也有叶小七这般学识,即便不敢肖想能凭借读书登科进仕,但至少不枉来一遭这人世间。
直到凌晨,叶小七离开,大牢归于寂静。
程峻跟何公公扶着太上皇赵宏缓缓走出隔间,他们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只悄么声绕过那间小牢房,从另一条小通道,默默走出刑部大狱。
禁卫军刻意放轻的脚步在马车外“哒哒哒”作响,马车里,赵宏长时间的沉默,让程峻不敢率先发话。
赵宏已不再掌权,但程峻对他的尊重却是比其在位掌权时还要多上一层,那是小辈对长者的礼让。
良久,赵宏轻叹一声:“小七这孩子半生孤苦,终究是老朽亏欠她太多。小小身躯,让她承载如此厚重的世族传承,老朽惭愧啊!”
程峻沉声应道:“朕倒是觉着,她宁愿不要太上皇这点怜悯。您若惭愧,不如亲自去那安氏衣冠冢祭拜请罪,在他们的挫骨扬灰之处,建立佛堂,令僧侣日夜诵经超度,以安其魂度其灵……给小七,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赵宏先是身躯一僵,接着,满脸羞愧难当,最后,又是一声长叹:
“罢了,老朽自认一身热血,也曾为大隋、为百姓殚精竭虑。认为做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但如今看来,大错特错夷!大隋二十载分南北而治,庄稼廉收,百姓流离,忠臣被屠,佞臣贪腐……都是老朽刚愎自用之故,老朽罪人夷!老朽胸襟见识,竟是连个安氏小丫头都不如,有何颜面评价安氏功过?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他们的衣冠冢?”
“逃避自责并无用处,”程峻淡淡说道:“羞愤无言以对,是您该得的。去与不去,小七都不会原谅,只在您自己是否诚心悔过罢了……”
赵宏身躯又是一晃,不知如何回答,他缓缓闭上双眼,眉头紧皱,脑袋随着马车轱辘前行轻轻晃动。
程峻看不懂父皇心思,也不好再劝,只默默坐着,两眼看向别处。
马车离开没多久,叶小七余庆的身影出现在马车经过的胡同口。
看着一路护卫的禁卫军队伍尾巴消失在马路尽头拐弯处,余庆忍不住开口:
“主子,您果真料事如神,他们父子俩居然真的肯屈尊刑部大狱……”
叶小七冷嗤一声:“哼!他们当然会来,我跟小野,对他们来说,威胁是一样的。小野先生虽入狱,但他潜伏大隋多年,跟系深厚;我身上担着师父的江湖门派,更是隐患……我跟小野之间的对话,干系着他们朝堂稳固,他们不得不防。”
余庆挠了挠头皮:“程将军,哦不,那个……程……皇上,他应该不会这么防主子,他应该……只是想让自己的父皇对您放下成见……”
叶小七睨了余庆一眼:“程峻与我之间还用得着你解释?只一点,余庆你必须明白,不管旁人待你如何,只要有利益冲突,莫把感情估算进去。在利益面前,感情往往不值一提。这是活命关窍,可晓得了?”
余庆垂下脑袋:“是,小的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不撞见点邪祟,你是不晓得厉害……”叶小七扭过头,嘴里闷闷嘀咕一句,没再看余庆。
余庆心里暗道:我当然知道厉害,当年惨剧,毁了安氏一族,毁了叶主子一世安稳,也等同于毁了我余庆。经历这么些年风雨,我焉能不知?
“余庆,回去收拾收拾,带上十几人,四五辆马车,咱们得去一趟丁若山。”叶小七嘴里吩咐着,人已经回头往胡同里走去。
“丁若山??为何要去丁若山?”余庆不解。
“搬宝贝!”叶小七嘴里应着,加快了脚步,但她很快就停住了。
胡同深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挡住去路。
“小七……”
程峻看着一身素服的叶小七,眼神炽热,但嘴里喏喏,欲言又止。
叶小七皱眉:“皇上?你……来这种地方做甚?你如今是一国之君,关系重大,怎可任性?”
余庆看到程峻那一刻,已经悄悄退后,隐在暗处,默默守着。
程峻不说话,突然抢上去几步,一把将叶小七拢进怀里,力道过大,叶小七猝不及防,生生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她手忙脚乱的胡乱挣扎:“皇上,你……你我身份悬殊,切不可胡来……”
“你叫我皇上?咱们之间,就这么生分了么?小七,不要把我推开,成么?”程峻附在叶小七耳边,低声呢喃,语气说不出的委屈:“你让我做什么都成,就是别离开我。”
程峻搂得太紧,仿佛害怕一松手,叶小七就又消失不见。
叶小七一时无法挣脱,索性放弃挣扎,整个人靠着他,从他怀里抬起头,四目对望:
“程峻,你我出生那一刻,已经注定此生无法在一起。这事,装糊涂是过不去的。莫说你父皇无法接受安氏女儿成为他儿媳,我自己,也不可能嫁给杀父仇人之子。那道安氏之女不可为后的圣旨,横亘在你我中间,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程峻搂得越发紧:“小七,这么多道坎,你我都挣扎过来了,可谓生死与共。这最后一道,就不能过去了么?我不服……若上得那高位,身边没有你,我宁愿不要!”
叶小七挣脱出来,捉住他的手,挤出笑脸:
“我的傻程峻,龙椅那地儿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你莫忘了,咱们的初衷是什么?对我来说,儿女情长太过奢侈。不仅仅小野要防,周边其他邻国更要防。
大隋病弱,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趁火打劫。
你如今刚上位,太多事需要做,单说珩伯伯这块,南北一统而治,就够你从中调和的。珩王伯伯身边如今又多了个先太子赵永焱。赵永焱本就跟你不对付,如何能看你顺畅?
我呢,趁着有你这个新皇撑腰,也该替哥哥理一理祖父父亲留下的……嗯?不对,你不是陪你那太上皇回宫?怎突然出现在此处?你父皇不拦着你?”
叶小七后知后觉的发问,让本就有些心堵的程峻哑然失笑:
“小七,你是如何走到今日的?怎半点警惕也无?……父皇自然是准的,今夜这一事,父皇对你看法有很大改观……”
叶小七脸色一沉:“我需要他改观?他的看法于我何干?”
程峻一愣,顿时懊恼:“我不是那意思,小七,我只是,想名正言顺的把你娶回去……我来得太晚,让你前半生孤苦;你的后半生,我来守护,可好?……”
叶小七心头一滞,她突然害怕,再听下去,自己会妥协,但她早就没有选择余地。得到冰月宝剑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肩头重担的分量,她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