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无情地浸透了宁元禧身上那套过于宽大的号衣。
沉重的麻袋压在她的肩膀上,每走一步,都像是有针在扎。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啊。
她咬紧牙关,学着前面老卒的样子,将麻袋扔上堆积如山的粮车,随即立刻转身,不敢有片刻停歇,奔向下一袋。
这里是征南大军侧翼的辅兵营,充斥着汗臭、粗鄙的咒骂和永无止境的劳役。
宁元禧,如今的“计禾”,像一滴水汇入了这泥泞的洪流。
“嘿!新来的小子!没吃饭吗?动作快点儿!”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挥舞着鞭子足。
宁元禧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她的手掌早已磨破了皮,血水混着雨水,将粗糙的麻袋染上淡淡的红痕。
在这里,体力是唯一的通行证,软弱只会招致更残酷的对待。
她被分配与另外七个辅兵同住一个破烂的营帐,好在有宁元昭的运营,她跟茯苓、许书以及王寺水在同一个营帐。
可还是另外四个人晚上的鼾声、梦呓、脚臭混杂在一起,依旧能让人窒息。
她只能蜷缩在最角落,紧紧裹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毯。
洗漱更是奢望,她只能趁夜深人静,在茯苓她们的掩护下用一点点清水匆匆擦拭,尽力维持着最基本的清洁。
同帐的其他兵卒起初对这个沉默寡言、身形瘦弱的“少年”颇不以为然。
“瞧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儿,怕是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厮吧?”一个叫王老五的粗汉嗤笑道。
“怕是连鸡都没杀过,上了战场别吓得尿裤子!”另一人附和着。
宁元禧从不回应,只是默默地完成分内的活计,甚至更多。
转机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午后。
她们小队奉命向前线转运一批箭矢,途经一段崎岖的山路。
突然,侧翼山林中响起几声尖锐的呼哨,十余支利箭破空而来!
“敌袭!是蛮子的斥候!”队长嘶声大吼,声音却带着恐惧。
队伍瞬间大乱,辅兵们大多没经历过战阵,顿时像无头苍蝇般乱窜。
两名辅兵当场被射倒,发出凄厉的惨嚎,一个凶神恶煞的南蛮士兵从林中跳出,手中弯刀直劈向吓傻了的王老五。
电光火石之间,宁元禧几乎是下意识地,抄起身边运送的一根备用长矛木杆,猛地一拨一挑,精准地荡开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刀。
那南蛮兵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瘦猴”竟有如此巧劲,就这瞬间的空档,宁元禧厉声喝道:“结阵!背靠粮车!”
她的声音清亮,混乱中的辅兵们被她这一声喝醒,下意识地依言行事,几人哆哆嗦嗦地靠在一起,用随身的短刃和木棍对抗。
那南蛮兵见状,啐了一口,似乎觉得这群“软脚虾”不值得纠缠,又见远处有巡哨的骑兵赶来,呼哨一声,带着同伴迅速消失在密林中。
袭击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是两具尸体、几辆倾覆的粮车,和一队惊魂未定的辅兵。
所有人都看着宁元禧,眼神复杂。
王老五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走到宁元禧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晃了晃。
“行啊计禾,没看出来,还有这两下子!刚才多谢了!”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围了上来,虽然话语依旧粗鲁,但那份轻视和排挤,明显淡去了不少。
“刚才那一下,够巧的!”
“要不是你喊那一嗓子,咱们今天都得交代在这儿!”
宁元禧的心还在狂跳,握着木杆的手微微颤抖。
她看着地上死状凄惨的同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就是战场,死亡如此直接,如此廉价。
她之前所有关于“女将军”的浪漫幻想,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赶紧收拾,把伤员……和死的弟兄,带回去。”
从那天起,辅兵营里关于“计禾”的议论变了。
她不再仅仅是“细皮嫩肉的小子”,而是“关键时刻靠得住,手底下有活”的计禾。
虽然劳役依旧繁重,环境依旧恶劣,但宁元禧感觉到,一种微弱却真实的东西开始在她与这些粗豪的汉子之间建立。
那是历经生死后,最基本的认同。
那场遭遇战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辅兵营里激起了几圈涟漪,但很快便被更大的战争洪流所淹没。
宁元禧的日子依旧被无尽的劳役填满,只是身边偶尔会多一声粗声粗气地提醒“小心脚下”,或是在分食时,碗里多一小块干硬的肉脯。
这点滴的善意,在这冰冷残酷的军营里,显得弥足珍贵。
她变得更加警惕,也更加用心。
运送物资时,她会默默记下沿途的地形、水源,甚至观察主力部队的布防规律。
夜晚,在其他人鼾声大作时,她会就着微弱的篝火,用树枝在地上反复勾勒白天看到的阵型,思考若是自己指挥,该如何应对。
小时候宁元昭逼着她学的那些东西此刻不再是负担,而是化为了她理解这场战争的内在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