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冷风像细小的刀子,刮过古木宫殿旅馆对面茂密的灌木丛。
伊尔莫·科斯凯拉蹲在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沉重而快速地擂动。
他很紧张,这是一种几乎被他遗忘的感觉。
常年握着手电筒和调查工具的手掌心里,此刻全是湿冷的汗,滑腻得让他几乎握不紧腰间的那把老式左轮手枪的枪柄。
他刚刚放下那个沉重如同砖块般的卫星电话,指尖还残留着塑料外壳的冰冷。
“莫利根不接电话。”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旅馆里那些如同野兽眼睛般的窗户,也怕惊扰了这片森林本身蕴含的古老寂静。
这不是个好兆头。
马利根负责监视通往富水镇的另一条小路,他从不失联。
蹲在他旁边的哥哥亚科,几乎在同一时间也摇了摇头,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
他指着自己手中同样沉默的电话,声音沙哑:
“莫顿也一样。”
莫顿守在老矿场那边,那里是另一个关键的隘口。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伊尔莫的脊椎爬升,比这夜晚的寒风更刺骨。
他觉得不妙。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铁箍一样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不是偶然的通信故障。
他立刻尝试拨打富水镇那个秘密工作室的号码,那里是他们兄弟会的一个小型安全屋和联络点。
听筒里只有漫长而单调的忙音,一遍又一遍,敲打着他越来越沉的神经。
富水镇的工作室里也没有人接电话。
出事了。
一定是的。
几个关键地点同时失去联系,这绝不可能巧合。
一个名字,一个他们追踪对抗了许久的存在,浮现在他的脑海,带着硫磺和旧纸张的气息。
“一定是作者干的。”
伊尔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冰冷的确定。
只有“他”,只有那个玩弄现实,编织噩梦的“作者”,有能力如此悄无声息地同时掐断他们这么多条线。
他在清理障碍,或者在准备着什么。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科斯凯拉兄弟此刻像两只年迈但依旧警惕的野兽,蹲伏在阴影里。
古木宫殿旅馆的灯光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显得格外亮眼,几乎有些刺目,像舞台中央唯一的聚光灯,吸引着所有飞蛾,也吸引着潜藏的捕食者。
他们不能再等了。每一分钟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失去最后的机会,意味着更多的牺牲。
兄弟俩知道,根据他们最后获得的情报,那个叫萨贾·安德森的女孩,那个被卷入这一切的联邦探员,此刻正在富水镇查看她的活动房屋。
她暂时离开了这个最危险的焦点。
现在动身,趁她不在,是他们采取行动而唯一不会伤害到她的机会。
他们对萨贾没有恶意,甚至有些同情,她只是不幸地被卷入了这场超越常人理解的战争。
他们必须抓住这个窗口。
伊尔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叶,却也带来了一丝决绝的清醒。
他猛地站了起来,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灌木丛的阴影里,一个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显现。
他们大多穿着便于在林中活动的衣物,脸上戴着粗糙而古朴,用真正鹿角和人造皮革制成的鹿面具。
面具的眼孔后面,是一双双闪烁着紧张恐惧,但更多是坚定光芒的眼睛。
所有目光都看向他,等待着领袖的命令。
伊尔莫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如千钧,但他没有退缩。
他扫视着他的追随者们,这些“拜树教”的成员,这些和他一样,深知世界表皮之下潜藏着何等黑暗,并选择挺身而出的男男女女。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夜晚的寂静:
“好吧,就这么定了。”
他顿了顿,让每个词都沉入听者的心中。
“作者就是目标。”
这个词让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一下。
“干掉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是信念,也是希望,是他们所有行动最终指向的终点。
他必须让他们相信这一点。
然后,他强调了纪律,这是他们与混沌黑暗对抗时,必须坚守的底线:
“除非必要情况,否则不要射杀联邦探员。”
他知道旅馆里还有萨贾的搭档,还有其他可能无辜的人。
他们的战争,是针对超自然之敌的,不应波及那些仍在正常世界规则内行事的人。
最后,他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与肃穆:
“这是我们的重要时刻。我们在黑夜中守望!”
人群对他发出了低声吟唱的圣歌。
那不是欢快的调子,而是一种低沉悠扬,带着古老森林气息和决绝意味的旋律。
歌词含糊不清,似乎用的是某种失传的方言,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吟诵,用来凝聚意志,驱散恐惧,并向他们所信仰的保护这片土地的古旧力量祈求庇佑。
这吟唱声在树林间回荡,与风声混合,形成一种诡异而庄严的氛围。
吟唱停止。
伊尔莫转过身,再次面对旅馆。
那灯火通明的建筑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个提供住宿的场所,而是一个巢穴,一个战场,一个故事的节点。
他可以从一扇拉着一半窗帘的窗户里,看到萨贾的那个搭档凯西的身影在里面晃动,似乎正在整理设备,对窗外即将降临的危险一无所知。
伊尔莫最后拍了拍他哥哥亚科的肩膀。
无需言语,多年的并肩作战让他们心意相通。
亚科回以一个微不可查的点头。
随后,兄弟俩几乎同时,动作庄重地戴上了他们自己的鹿面具。
皮革和木材的气息贴近皮肤,视野被限制在眼孔的方寸之间,外界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一种与日常身份剥离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们不再是伊尔莫和亚科·科斯凯拉,他们是“拜树教”的战士,是黑暗森林的守护者。
随着他们戴上面具,所有其他的成员也完成了最后的准备。
检查武器,调整呼吸,最后确认彼此的位置。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弓弦拉满的紧张。
拜树教已经准备好动手了。
伊尔莫举起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戴着鹿面具的身影们开始无声地散开,利用树林和阴影的掩护,从不同的方向,向着那灯火通明的旅馆,如同合围的狼群般,悄然逼近。
夜晚,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只留下风中若有若无的冰冷杀意。】
【萨贾·安德森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反复猛按着自动点唱机那泛着陈旧黄光的塑料选择器。
按键发出沉闷而固执的“咔哒”声,在这间名为“巫师之炉”的老旧酒吧里,显得格外刺耳。
每一个数字组合,她都尝试了不止一次,仿佛多按几次,就能改变内部那冰冷机械的逻辑,就能让奇迹发生。
她的心跳在耳膜里沉重地擂动,与按键声形成不规则的二重奏。
大脑在飞速运转,过滤着所有已知的线索,她那神秘、疯狂、最终消失在黑暗中的祖父留下的支离破碎的低语和暗示。
一个认知像冰冷的针一样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那张记录了特定歌曲的缺失的唱片,它不在这里,不在这个看似最可能的点唱机里。
它被藏起来了,或者更糟,被某种力量取走了。
它在废处。
这个模糊的地点名称,带着一种不祥被遗弃的意味,在她脑海中回响。
是垃圾场?是某个废弃的录音棚角落?还是指代更抽象更危险的“废弃之处”?
一股无形的压力攫住了她。
如果没有奥丁的帮助,她不可能找得到。
这个念头带着绝对的寒意,渗透进她的骨髓。
奥丁是唯一的钥匙,是这片黑暗迷宫最初的绘制者之一,而他早已不知所踪,或许已与他所吟唱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仿佛被遗弃在暴风雨前夕的荒原上。
萨贾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彻底暴露在黑暗中。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黑暗,尽管酒吧里光线昏暗,只有点唱机和吧台尽头一盏小灯提供着微不足道的照明。
这是一种存在性的暴露,仿佛她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充满恶意的意识体面前,每一个念头,每一次呼吸,都被清晰地感知着。
阴影在墙角堆积,厚重得如同天鹅绒幕布,它们不再是被动缺乏光线的区域,而是具有了令人不安的活力。
她甚至期待阴影活过来,这不是勇敢,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自毁的麻木。
让它们来吧,让潜伏的东西现身,总比消耗心智的等待与猜测要好。
最终,她放弃了寻找那张缺失的唱片。
也许奥丁的指引并非字面意思,也许“废处”另有含义,但此刻,她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与祖父产生联结的东西。
她的手指划过点唱机目录上那些陌生的歌名,最终随意地,或者说,是被一种无形的直觉引导着,选择了一首她隐约记得奥丁曾哼唱过的旋律哀婉的老歌。
她投入硬币,机械装置发出沉闷的运转声。
点唱机的针臂缓缓抬起,移动,然后落下。
针尖触碰到旋转的黑色胶盘,发出一连串如同细小冰裂般的噼啪声。
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仿佛不是在播放音乐,而是在启动某个古老的仪式。
短暂的空白噪音后,歌声渐渐响了起来。
不是激昂的,不是欢快的。
是一个苍老沙哑,饱经风霜的男声,伴随着一把音色干涩的原声吉他。
旋律缓慢沉重,像拖着镣铐前行。
歌词模糊地讲述着失去,悔恨,以及一条无法回头的漫漫长路。
这声音……萨贾的心脏猛地收缩。
这声音与她记忆中那个狂野不羁的奥丁·安德森并不完全吻合,少了些狂暴,多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伤。
然后,她想起了奥丁在某次神智尚算清醒时,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有一首歌,是为她和她母亲写的。
当时她并未完全理解,只当是醉汉的胡言乱语。
现在,在这特定的情境下,听着这哀伤的旋律,那句话带着沉重的分量回来了。
这首歌,饱含她祖父的歉意。
是对他抛下家庭,沉迷于那些危险探索的道歉?
是对他将家族命运与黑暗捆绑在一起的忏悔?
歌词里没有直白的语句,但那份情绪渗透在每一个音符里,是一位老人的悲叹。
他心碎了。
不是因为某个人,而是因为看到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接触了太多无法承受的真实,最终陷入黑暗之中,无法自拔,也或许……不愿自拔。
更重要的是,奥丁曾说过,这首歌是了解托尔的一个途径。
一个找到他的方法。
当时听起来像是隐喻,现在却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救命稻草。
托尔,他的灵魂,他的命运,似乎也缠绕在这哀婉的旋律里。
这首歌是一个坐标,一个频率,一个在现实与黑暗的夹缝中定位托尔的方法。
萨贾闭上眼睛,不再仅仅是“听”歌,而是试图用整个灵魂去“感受”它,捕捉其中可能隐藏的、超越听觉的信息。
就在这时,仿佛是对这音乐,或者是对她集中精神的回应,一束光,清冷皎洁,像是真正的月光突然从酒吧后方,那扇通向杂草丛生,荒废已久的花园的窗户射进来。
这束光穿透了布满污垢的玻璃,在弥漫着灰尘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清晰近乎实体的光柱,精准地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形成一个明亮的光斑。
光斑所指的方向,或者说,那扇窗户所正对着的,是花园深处那片在夜色下显得漆黑如墨的池塘。
萨贾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记得报告里的描述,目击者的碎片化陈述,托尔就是从那里消失在池塘里的。
萨贾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