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那三十六盏血红色的灯笼,毕竟是纸糊之物,
哪里经得住这般摧残,很快就被浇灭了大半,灯笼纸破损不堪,
竹骨歪斜,在风雨中飘零摇摆,如同残破的招魂幡,
显得凄凉而破败。消息再次传回北京。王龙得知后,勃然大怒,
将报信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废物!一群废物!连几盏灯都看不住!
要你们何用!”他立即下达了更严酷的命令:必须选用上好的、
浸过厚厚桐油的防水油纸,重新精心糊制!而且数量要加倍!
必须挂足七十二盏!他要让这血色的光芒,比以前亮一倍!
要让它成为秦淮河上永不熄灭的“风景”!工匠们被迫日夜赶工。
第二夜,雨歇云散,一轮冷月悬于天际。秦淮河面被这密密麻麻、
重新点燃的七十二盏血红灯笼映照得一片通红,光芒的确比之前
更加夺目,远远望去,整条河真如一片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
血海,又似阿鼻地狱的投影降临人间。夜间往来的商船客舟,
见到这番恐怖诡异的景象,无不心底发毛,纷纷绕道而行,
不敢靠近,仿佛那红光笼罩之处是吞噬生命的魔域。
而更“妙”的是,那些妓院歌伎们被迫日夜不停传唱的王龙战歌,
因其旋律简单、歌词直点如同口号,竟被不谙世事的街头顽童们
当成了有趣顺口的新鲜童谣。孩子们哪知歌词背后的血腥与恐怖,
只觉得朗朗上口,便于传唱,于是很快便像风一样传遍了大街小巷。
没几日,金陵城内,到处都能听到孩童们用稚嫩嗓音唱诵的
“并肩王,倭寇慌,金銮殿上耍刀枪;皇上见他心发慌,
赏完漆器赏娇娘”之类的词句。这些童谣以最原始、最广泛的方式,
将王龙的跋扈和皇帝的隐忍,赤裸裸地传播开来,其威力远超
任何官方文书或檄文。王龙坐在那辆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八抬大轿里
出行时,清晰地听到了街边孩童那无忧无虑的唱诵。他不由得
眉开眼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示意轿夫停下,掀开轿帘,
对着街边围观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唱童谣的孩子和他们面露惊恐的
父母,高声说道:“唱得好!唱得妙!格里呱啦叫!”他学着市井俚语,
试图显得“亲民”,“就是这样唱!给老子大声唱!唱得越响越好!”
说着,他抓起一把倭国式样的、刻着陌生文字的金币,看也不看
就随手撒向街边的乞丐和流民人群,声音洪亮,充满了刻意表演式的
“豪爽”和深入骨髓的挑衅:“让紫禁城里的那位,也好好听听!
听听这民间的声音!听听老百姓是怎么念着老子的好的!
这才是真正的民心!哈哈哈哈!”与此同时,江湖朝野,阴风怒号。
关于王龙要彻底清洗、打压江南文人的消息,像瘟疫一样无法遏制地
蔓延开来,一时间,整个士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许多平日里
喜好议论时政、以清流自居的士子们纷纷闭门谢客,或连夜焚毁
自己的诗文稿件,生怕其中有一字一句被罗织成罪,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血腥的镇压从未停歇。没过几天,几个写了些含蓄讽刺诗文、
影射时局的秀才,便被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从家中、书院里粗暴地
拖出,锁拿入狱。一番屈打成招后,迅速罗织了“诽谤勋贵、
扰乱民心”的罪名,判决发配辽东苦寒之地充军戍边,几乎是宣判了
死刑。在为他们“饯行”的宴席上(这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
杀鸡儆猴的恐怖示威),王龙端坐主位,手里把玩着一只精美的
夜光杯,杯中盛满了琥珀色的美酒。他环视着席间一众被强行“请”来、
个个面色惨白、如坐针毡、食不知味的文人墨客以及一些尚且保持
些许气节的官员,脸上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开口说道:
“诸位,今日这杯酒,意义非凡。”他举起酒杯,声音洪亮,
打破了死寂,“是给这几位即将远行辽东、为国戍边的‘才子’们
饯行!”他特意在“才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
嘲讽。“辽东那边呢,”他拖长了语调,仿佛在谈论一件轻松平常的事,
“地方是偏远了点,气候是苦寒了些,比不得你们江南的温柔富贵乡,
三步一楼,五步一阁,整日里听曲狎妓,吟风弄月,写些不痛不痒的
酸文。”他顿了顿,喝了一口酒,继续用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
猫戏老鼠般的腔调说道:“但是呢,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此去塞外,万里冰封,大漠孤烟,正好可以开阔一下眼界,
体验一下何谓真正的边塞风光!诸位都是读书人,正好可以借此机会,
好生采风,磨砺一下心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整天窝在书斋里,能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无非是无病呻吟,
纸上谈兵!”他脸上露出一种看似鼓励实则极其残酷的笑容:
“待他日,你们若能在边关立下尺寸军功,或者……嗯,能活着回来,
说不定就能写出一本比那什么《汉奸鉴》更有趣、更真实、
更血淋淋的《戍边纪实》呢!老子可是期待着拜读诸位的大作!
到时候,老子亲自给你们作序,刊印发行,让尔等名扬天下!
来,满饮此杯,算是老子提前为你们‘饯行’了!”席间一片死寂,
只有王龙洪亮而残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众人面色如土,
勉强举起酒杯,手却抖得厉害,杯中的酒水洒了大半。这时,
席间一位须发皆白、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名望的老儒生,或许是
悲愤到了极点,或许是仗着年纪大,壮着胆子,颤巍巍地站起身,
对着王龙艰难地拱了拱手,声音沙哑而悲怆地开口道:
“王……王爷,老朽……老朽冒死进言。听闻……听闻金陵才子张生,
性情高洁,学富五车,只因……只因目睹文字之祸惨烈,悲愤交加,
竟……竟效仿古之屈子,投了秦淮河,以死明志……此乃……
此乃我江南文坛一大损失,江山社稷之不幸啊!实在……实在是可惜,
可叹……还望王爷……明察秋毫,体恤……体恤士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