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瑶的指尖还沾着庙门铜环的凉意，东边云隙里漏下的金光已漫过她的鞋尖。
那缕金线越拉越粗，像根被神仙攥着的丝线，“叮”地串起三座城的轮廓——青瓦白墙的安平县、飘着糖画幌子的福来镇、码头上堆着盐包的海州港，竟在虚空中连成了串，每座城的檐角都悬着细碎金芒，远远望去像串被阳光穿起的琥珀。
“那是……天命台？”卖油的王老汉踮着脚，油葫芦在手里晃出一圈圈涟漪。
他身后挤着半条街的百姓，有挑着菜筐的农妇，有光脚的孩童，连总板着脸的药铺孙掌柜都扒着墙根，眼镜片上落了层金粉。
赖瑶认得这阵仗——三日前紫菱说星钥映出神格通道雏形时，她就料到天名录要搞大动静，可真见着这横跨三城的金台悬在云里，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金台中央突然炸开团金光，炸得人睁不开眼。
等再看时，空中浮着道朱红敕令，每个字都像蘸了熔金：“凡心向正道、行止无瑕者，可入‘天命试炼’，成正统神使。”
“正道？无瑕？”赖瑶抱着胳膊冷笑，发梢被金风吹得乱颤。
她瞥见街角卖炊饼的刘婶缩了缩脖子——上个月刘婶为给病儿子抓药，偷过药铺两味药材；又看见蹲在墙根的小乞丐阿毛往裤兜里塞了块石子，那是他刚从王老汉油摊边顺的。
满街百姓的影子都被金光拉得老长，可没一个敢往金台方向挪步。
“这哪是选神使？”赖瑶嘀咕着，转身往破庙跑。
庙门没关，卜凡正蹲在供桌前，拿根树枝在地上画王八——正是鼻涕真君那天用鼻涕画的那个，尾巴尖儿的小辫子画得活灵活现。
“你猜怎么着？”赖瑶踹了脚门槛，惊得供桌上的老母鸡扑棱棱飞起来，“天名录整了个天命台，要挑‘没杂念’的木头人当神使！”
卜凡手里的树枝“咔”地断成两截。
他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嘴角往上一勾：“他们要‘完美’？那咱就送他们一堆‘完美失败品’。”
赖瑶被他这副模样唬得一怔——平时总叼着红薯傻笑的卜凡，此刻眉峰挑得像把刀，指节抵着下巴，指腹蹭得地上的王八直晃。
“你记不记得紫菱说的？”卜凡突然站起来，袖口带翻了供桌上的茶碗，“神格嫁接通道要的是‘无情绪模板’，可咱们野神的力量……”他弯腰抓起赖瑶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是活人身上的泥点子、汗珠子、犯浑的傻劲儿！”
赖瑶的脸腾地红了，刚要抽手，却听见他压低声音：“我要让天名录看看，他们要的‘无瑕’，在真正的活人面前连个响都打不出来。”他转身翻出半沓黄纸，又摸出块烤焦的红薯——这是前儿烤红薯时粘在锅底的，“去把小道士、老乞丐、卖炭翁都找来。”他用红薯在黄纸上盖了个歪歪扭扭的印子，“每人发张‘神棍证’，就说野神推荐的，上去别装，怎么不像神仙怎么来。”
三日后辰时，天命台的金阶上站满了人。
卖炭翁头一个往上冲，裤腿沾着煤渣，鞋底还粘着块泥。
静心镜刚泛起白光，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翘起左脚开始抠脚趾：“你瞅啥？没见过脚趾缝藏煤渣？”镜面“咔嚓”裂开道缝，像块被摔碎的冰。
“放肆！”守台的青袍神官甩着拂尘冲过来，却被小道士拦住。
小道士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道袍，手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纸——赖瑶认得，那是他说的“师姐小像”。
神官刚要喝问，他倒先梗着脖子喊：“问吧！可曾动凡心？”他抖开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扎双髻的姑娘，“昨儿梦里还偷看师姐洗澡，画了小像呢！”
全场哗然。
神官的脸涨得像熟虾，拂尘杆都攥出了汗：“你、你这是……”
“坦承之恶。”赖雪的声音从台下飘上来。
她站在人群最前面，指尖掐着法诀，眼中泛着幽光，“天命台的规则只容得下‘隐藏之恶’，却处理不了‘真实之恶’。”
话音未落，静心镜突然剧烈震颤。
紫菱攥着星钥的手渗出冷汗，星面上的纹路正疯狂游走：“神格通道……出现三秒空白！”
卜凡藏在人群里，嘴角咧到耳根。
他冲赖雪和紫菱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抬手——赖雪指尖飞出道青色流光，紫菱的星钥迸出银芒，两道光在半空缠成线，“唰”地扎进天命台。
“神不是修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这声音像颗炸在人心里的糖，甜丝丝的，混着破庙里烤红薯的香、老母鸡的扑棱声、鼻涕真君画王八的笑。
卖炭翁愣了愣，突然扯着嗓子唱：“妹妹你坐船头哇——”小道士跟着拍大腿，老乞丐从怀里摸出个缺了口的酒葫芦，“咕嘟”灌了口，冲神官喷了满脸：“神仙不喝酒？那算哪门子神仙！”
金台彻底乱了套。
有人放响屁，有人互扔臭鞋，连蹲在供桌上的老母鸡都扑棱着飞上来，在镜面上踩了串泥脚印。
天命台的金光忽明忽暗，像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灯。
“错误……人性过载……无法净化……”
机械音响起时，赖瑶正看着卖炭翁把抠下来的煤渣往镜面上抹。
她突然笑了——不是之前的冷笑，是从心口漫上来的、烫得人眼眶发酸的笑。
人群里不知谁先喊了句：“抠脚真君！”立刻有人接：“偷窥元帅！”笑声像团火，从金台烧到三城，烧得每块青石板都暖烘烘的。
当夜，紫菱站在破庙的老槐树下，星钥在掌心发烫。
她望着街头新立的小神龛——用碎砖搭的，供着个缺了耳朵的泥人，前面摆着半块烤红薯、一只臭袜子，还有张皱巴巴的“神棍证”。
“他们开始自己封神了。”她轻声说，呼吸在冷夜里凝成白雾。
南荒深处，青铜穹顶下的祭坛燃着幽蓝鬼火。
黑袍人“砰”地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肿：“启禀上神，天命计划……失败。凡人……竟以耻为荣。”
暗影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瞳孔泛着蛇类特有的竖纹，声音像冰锥扎进骨头：“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神’。”
紫菱的星钥突然剧烈震颤。
她低头望去，星面中央浮现出团模糊的黑影——像是座废墟，又像是……某种正在苏醒的东西。
风卷着槐叶掠过她的发梢，她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裂响，像是什么古老的封印，正一寸寸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