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阁老也觉得命运弄人:“柳家大嫂,我也是杨州人。去岁明礼贤弟入京赶考,听闻我与他是老乡,便带了文章去我府上求见。我看了他的文章非常出色,想我扬州又出了个少年英才十分欢喜。家中老母听说是扬州老乡也很是高兴,每次明礼过来都要找他说说话,听他讲讲扬州这边的事儿。一来二去,我二人便成了好友。我坚信他能高中,他也确实不负所望,会试时中了第九名,殿试之后陛下见他出身寒门,如此年轻便能中举,且行止有度,甚是喜爱。在见了他的考卷之后,更说他言之有物,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又说给天下寒门举子立个榜样,便将他从会试的第九名提到第四名,就是传胪,又钦点了翰林院庶吉士,并给了两个月的假期衣锦返乡。不曾想两个月后,其他返乡举子都回来了,独不见明礼,也不见有奏折,吏部这才发公文到扬州府问询。柳嫂子,可有官员前来?”
柳母点点头:“有的。县令大人在砚儿回家后三日便来过,得知媳妇……当时砚儿还在昏迷中,便留下了一些银两走了。再后来便是两个月前又来了一次,看到明礼成了这样,说话也不回应只得又走了,临走前又留了十两银子,说是给砚儿看病用。也亏了县令大人两次给的银子,这才能让砚儿看得起病。只是这不认人的毛病却瞧不好了。”接着又把乡是的流言说给沈阁老听。
沈阁老安慰道:“柳嫂子,这是无知乡民们的胡说,你且莫要信。明礼这是受了一连串的打击才会这样。你放心,我此事前来公事已忙完,还能多停留两日,明日我再寻个扬州城里有名的郎中来给明礼看病,实在不行我带他去京城找御医给他看,定会看好的。”
第二日,沈阁老带来扬州医馆中最好的大夫给柳砚诊治,答复依旧是身体并无大病,病人不说话是心病,药石无效,需得打开病人的心结云云。
郞中走后,沈阁老让柳母把柳砚中举的进士喜报找了出来。坐在柳砚身侧,沈阁老指尖轻轻抚过有些褪色的红色喜报,声音沉缓如温流:“明礼,你记不记得赴京前,你娘塞给你那袋炒花生?她说你夜里苦读易饿,颗颗都剥了红皮。你当时攥着袋子笑,说等高中了,要让她日日吃蜜饯,再也不沾粗活。”
柳砚眼睫微颤,空洞的目光仍凝在半空,沈阁老又道:“殿试那日,陛下夸你文章有风骨,问你寒门苦读最难熬是什么。你说不是缺衣少食,是怕负了亲恩,怕爹在九泉下看不到你出头,怕娘熬白了头发等不到归期。你那时眼里有光,说要做个清官能吏,护一方百姓,也护着家人安稳。”
他忽然将喜报拿提高声量,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大声道:“明礼,明礼,你看看这是你的进士喜报!你的喜报红色犹在,可你如今却这般任性,你可对得起你爹冒雨钓鱼的清晨,对得起你娘浆洗衣物的深夜,对得起苏氏拼了性命也想为你留后的心吗?他们盼你活,盼你好好活,不是看你守着伤痛作践自己!明礼,你醒过来!”说到激动处,沈阁老用力摇晃着柳砚瘦弱的肩膀。
只见,柳砚喉间忽然溢出一声低哑的哽咽,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湿痕。他缓缓转动眼珠,视线终于有了焦点,落在沈阁老满是关切的脸上,嘴唇翕动半晌,终是挤出破碎的字句:“娘……苏氏……”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却终是挣破了三月的死寂,意识渐渐回笼。
沈阁老见他喉间哽咽、字句终破死寂,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泛红的眼底涌起点点暖意,忙放缓力道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掌心覆在他单薄的肩头,声音温沉如浸了暖意的清泉:“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明礼,慢慢说,不急,你娘就在外屋守着,好好的,都好好的。”
柳砚眼眶通红,泪珠顺着削瘦的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大片湿痕,沙哑的嗓音裹着撕心裂肺的痛,断断续续不成句:“我、我的仕途、没了,苏、苏氏、没了,、孩子也、没了……”话未说完,胸口便涌上一阵窒闷,他猛地偏头咳嗽,瘦弱的脊背蜷缩成一团,每一声咳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绝望,像是要将这数月来积压的苦楚尽数呕出。
沈阁老抬手轻轻顺着他的背,指尖触到他单薄衣衫下凸起的骨节,语气沉缓却带着分量:“我都知晓了,知晓你遭了多大的难。山道翻车断了左腿,颧骨留了难消的疤,仕途尽毁,娇妻稚子又双双离你而去,换作旁人,怕是早撑不住了。可明礼,你要记得,你是陛下钦点的传胪,是柳家撑起来的指望,怎能困在这伤痛里耗干自己?”
柳砚咳势稍缓,抬眼望着沈阁老,空洞的眼底终于有了情绪,满是茫然与自弃:“我跛了腿、破了相,再也做不了官了……苏氏不在了,孩子也没了,我是克星,克了父亲……克了妻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话音落,他垂眸盯着自己僵直的左腿,指尖抚过裤管下隐约凸起的伤处,语气里尽是颓丧。
“糊涂!”沈阁老眉头微蹙,语气添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你饱读诗书,如何也能信那乡野愚民之说?仕途没了便没了,可命还在,你娘还在!你忘了殿试时说的话?你说怕负亲恩,怕娘熬白了头等不到归期,如今你这般自弃,才是真的负了她!你的父亲、还有苏氏若在天有灵,也盼着你好好活,你若就此消沉,怎对得起他们的一片心?”
柳砚怔怔望着喜报,沈阁老的话像重锤砸在心上,过往的画面一一浮现:殿试时眼里的光,传胪大典上的意气风发,苏氏灯下为他缝补衣衫的模样,还有翻车后忍着剧痛赶路时,支撑他的念想便是早日见到妻儿……滚烫的泪水再度汹涌,这一次却掺了几分清明,他喉间哽咽,嘴唇翕动:“我……我对不起他们,可我是废人了,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