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不该被养成那副胆小怯懦,又时刻觉着自己该是被抛弃的那一个的样子啊——
苏长泠又一次垂眼虚虚点上了孩子的眉心,刚三月大的婴孩每日能清醒过来的时间还不算多,而她绝大部分的闲暇也照旧只能如现在这般坐在她的床头。
但随着那连哭闹都不能很好控制住的孩子渐渐长大,她每日被“影子”抽出来扔在外头的时辰也越来越少。
世界在幼儿的眼中是一大片看不清轮廓的、模糊的迷蒙光点,她看着眼前那一望无尽的、雾一样的光芒,偶尔也会忍不住因对未知的恐惧,而想要像一个寻常婴孩一般大声哭闹。
……怪不得才几个月大的孩子总是很需要有大人哄的。
跟着幼儿的躯壳,被女人温柔搂进了怀中的剑修神情复杂地举目望了天——原来孩子们眼里的世界竟是这样一番模样。
光怪陆离,又处处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未知——仿佛只有被他们切实抓在手里、咬在嘴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哪怕有时被他们抓咬住的其实只是自己的手指或脚趾。
当然,除了这些,家人的怀抱也是很容易令他们感到安心的东西。
所以这世上才有那么多孩子自幼眷恋着母亲。
小小的婴孩很快被女人哄得闭上了眼睛,下一息,苏长泠便又被“影子”拖拽着出了孩子的躯壳。
她依旧坐在床头,看窗外的月升日落星河流转,看寒来暑往,时光悄然飞逝过一个整年。
周岁时杨家请来了村里唯一正儿八经读过书、认了字,最有名望的老先生,那老先生看过孩子的八字,沉吟着给她取名“缀玉”。
他说这孩子虽生于长夏时节,一生却偏与冬日有着迈不过的坎、化不开的缘。
他给她取名“缀玉”,一则为要那“乱琼碎玉”的冬雪意象;一则冬时梅开如散玉缀于梢头,他愿她能生如寒梅傲雪而立,能平安度过那个与“冬日”纠缠不清的坎。
“这孩子若是能长大成人,将来也定然是个不小的人物!”老先生抚着下巴上半尺来长的花白胡子,笑眯眯弯起了一双眼睛。
杨家那一对夫妇得了名字又听了祝愿,忙不迭千恩万谢地请他到院内落座。
村中人一向是不吝惜于替孩子们办一场周岁礼的——那规模许是敌不过满月酒来得壮观,却也少不得要请走得近的亲朋上座。
农家自酿的酒浆不易醉人,大锅炖煮来的饭菜模样不似酒楼那般精美,却带着十足的烟火气息。
女人抱着孩子穿行于圆桌八方,或自友人手中接来一根精心编制的五色丝绦,或任着老人们给幼儿戴上只饱含祝愿意味的长命小锁。
剑修抱着两手静静注视着面前这派安和的喧闹,只觉时间或许就兀自停留在这也很好。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苏长泠的指尖一次次自那孩子的眉心虚虚抚过,随着她自蹒跚学步一寸寸长到垂髫之年。
四五岁的女童说话很是干脆,嫩生生的,不再似刚开口时那般含糊不清。
男人还是从前的那副样子,每日除了守着庄稼,偶尔也会进到山林深处,猎来两只能改善下家中餐桌的野物。
倒是那个被人争论过到底是叫“大志”还是“大智”的男孩变了不少——他前两年最讨厌这个会跟他抢阿娘的、又矮又软的小不点,现在也会整天“妹妹”“妹妹”的叫个不停。
其实唐末时期,天下已然生了乱势,但四处纷飞的战火这时间似还未烧到这座山中小村,杨大志依然会嘿嘿傻笑着,把他偷省下来的点心,塞进这个更小的孩子的手里。
“妹妹,给你糖吃——”八九岁正换着牙的男孩笑咧了他漏风的门齿,一面趁人不备,递上块黏糊糊的糖。
他眼巴巴看着女童将那已被他攥得微融了的、他攒了好久都没舍得吃上一口的小糖块塞进嘴里,转头就着自家小妹的笑,抬手舔了舔自己掌心剩下的一小层糖稀。
窗外的日头将树的影子拉得老长,风中远远传来男人呼唤他去帮着背柴火的声音。
“来啦,阿耶——”男孩如是应着,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小缀玉不要乱跑。
苏长泠顺着那孩子的视角向远方望去,山还是如她记忆中的那座山一般高耸苍翠,只是山中的路要更泥泞一些,奔跑在那小路上的孩童踏过草地,鞋底会溅起零星湿润的泥。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又一次垂眼凝望了这小小的孩童,她面上因那糖块而扬起的笑容犹自不曾退却,黑瞳也亮晶晶的像是藏了夜空里高升的星。
她陪着她慢慢在山林中漫步,春日的杜鹃开得像映山的紫焰,夏天菅母草的叶子利得好似太白腰上的剑。
新长出来的萝卜缨嚼在嘴里辣丝丝的,芥菜根在腌透之前,一口便能冲得上人的脑门。
后来,变故发生在缀玉六岁那年。
秋荷在暮春时节忽然有了身子,又在那年岁末诞下了一对双生龙凤。
新生命的降临明显为杨家带来了新的、异样的生机,可苏长泠却十分清晰明了地感受到了孩子心中晃过去的那道、她无法言喻的迷茫与惶恐。
六岁的孩子已经懂人事了,但她却又不曾真正能明白那么多的道理。
她不像杨大志那般,早早便经历过一次要面对新生的妹妹的过程,她不懂得该如何面对襁褓里那两只小得还不如她床头布娃娃大的孩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表达出她此刻的心情。
于是她彷徨,她懵懂,她不知所措——照顾一对双生子像是耗尽了女人全部的精力,为了养活家中的四个孩子,男人打起猎来也是越发的卖力。
他们的目光被各种事物拉扯得逐渐偏移,一个个的离着她步步“远去”——就连从前只会围着她“妹妹”“妹妹”的叫的兄长,这会也开始高高兴兴地围着新的弟妹们转了,他还是喜欢偷偷存下几块糖,但那糖明显不会再只属于缀玉。
某一天——在记不得自己是第多少次被女人随口搪塞过去之后——
她突然感觉,自己好似被家人们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