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井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井口用整块青石砌成,边缘被几代人的手掌磨得溜光,像块浸了油的墨玉。井绳缠着锈迹斑斑的辘轳,摇柄上刻着“道光二十三年”的字样,风吹过时,绳结撞击木头的声音像谁在数着数:“一、二、三……”
王伯说,这井三百年没干过,哪怕大旱那年,村里的池塘都裂成了龟壳,井水依旧漫到井台边,清得能看见底下的卵石。但也邪门——但凡有人在井边说过谎话,不出三天准会倒霉:要么打水时掉桶,要么夜里听见井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我二婶子就试过。”村长儿子裹着绷带,坐在门槛上给他们指方向,“前年她跟我娘说‘没偷鸡’,结果第二天去打水,桶绳断了,人差点栽井里,捞上来时手里攥着根鸡毛——正是她偷的那只芦花鸡的。”
石牙摸着铁环,光圆在井台上空转了圈,暖光落在青石缝里,照出些细碎的银亮——像撒了把碎银子。“这井里有东西。”他蹲下身,指尖抠起块松动的石片,底下露出个深褐色的窟窿,隐约能听见“滴答”声,“比磨盘底下的气息软,像……人的呼吸。”
阿影的星芒刃往井绳上一碰,刃面突然映出张模糊的脸:头发很长,贴在井壁上,眼睛闭着,嘴角却微微翘着。“是个女人。”他皱了皱眉,“刃面不会说谎,这井里困着个魂魄。”
小张往井里扔了块石子,半天没听见落地声,反而传来阵轻笑,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找……我吗?”
王丫儿突然抓住石牙的胳膊,声音发颤:“这笑声……跟我奶奶绣的‘井神图’上的女子一样!图上说,甜水井的井神是个绣娘,当年为了救村里的人,把自己的嫁妆全投进井里,才压退了水鬼。”
“嫁妆?”老李眼睛一亮,“磨盘吐的铜钱刻着‘井’字,说不定兵符碎片就藏在她的嫁妆里!”
正说着,辘轳突然自己转了起来,井绳“哗啦啦”往下滑,末端的水桶在井壁上撞出闷响。等绳子停稳,众人拽上来一看——桶里没有水,只有块湿透的红绸,上面绣着鸳鸯,针脚细密,却在鸳鸯眼睛的位置破了两个洞,像被人挖走了似的。
“这是……嫁衣的碎片。”王丫儿摸着绸面上的金线,突然红了眼眶,“我奶奶说,绣娘的嫁衣是十里八乡最俊的,尤其是鸳鸯的眼睛,用的是‘血珀珠’,在夜里会发光——难怪这绸子湿成这样还不褪色,是金线裹着她的念想呢。”
石牙把红绸铺在井台上,铁环光圆罩上去,绸子上的水渍慢慢聚成个字:“锁。”“井底下有锁?”小张举着松明火把往井里照,火光顺着井壁往下溜,照见密密麻麻的划痕,像有人用指甲抠过,“这井深不见底,怎么下去?”
王伯扛着卷粗麻绳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用这个。”他把绳子往辘轳上绕,绳头系着个铁钩子,“当年挖井时留了暗桩,钩子能勾住井壁的石缝。我年轻时下过,底下有个石台,能站人。”
石牙把红绸塞进怀里,接过绳子试了试承重:“我下去。阿影守井口,老李和小张盯着绳子,王丫儿……你留着看红绸,要是有动静就喊。”
王丫儿攥着他的衣角,把块山楂糕塞进他手里:“这个你带着,奶奶说甜的能安神。”
绳子“咯吱咯吱”往下放,石牙的脚刚沾到石台,就听见“叮”的一声——脚尖踢到了个硬东西。借着火折子的光一看,是枚锈迹斑斑的铜锁,锁孔里卡着根绣花针,针尾还系着半截红线。
“找到了。”他刚要弯腰去捡,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王丫儿的喊声:“石牙哥!红绸在动!”
抬头一看,井壁上的划痕突然渗出黑血,顺着石头往下流,滴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冰。紧接着,无数根头发从石缝里钻出来,缠向他的脚踝——跟磨坊木轮上的头发一模一样,只是更粗、更黑,带着股胭脂味。
“是水鬼!”石牙掏出星芒刃砍过去,头发被斩断的地方冒出白烟,却很快又缠了上来。他突然想起王丫儿的话,掏出山楂糕往头发堆里扔——果然,甜香散开的瞬间,头发退了半步。
趁这功夫,他抓起铜锁,发现锁身上刻着“兵”字——正是兵符碎片的标记!可锁孔里的绣花针卡得太紧,怎么拔都拔不动。
“绣娘的针,得用她的线才能解。”井台上的王丫儿突然喊道,“红绸上的金线!你把红绸撕条下来试试!”
石牙赶紧掏出红绸,扯下根金线往锁孔里穿。金线刚碰到绣花针,针尾的红线突然活了过来,顺着金线往上爬,像条小蛇,缠在他手腕上。铜锁“咔哒”一声开了,锁芯里掉出枚铜钱,上面刻着“兵”字,和磨盘里的正好能对上。
“谢……谢你。”井壁传来女子的声音,这次不再飘忽,带着点哽咽,“那是我夫君的兵符……他说打完仗就回来娶我,我把嫁衣投进井里,是怕水鬼弄坏了他的东西……”
石牙握着铜钱,突然明白过来:“你不是困在井里,是在守着他的念想,对吗?”
“嗯。”声音轻了许多,“他没回来,我就替他守着……那些说谎的人,都是想偷兵符换钱的,我不放心。”
头发慢慢缩回石缝,黑血也停了。石牙把铜锁和绣花针揣进怀里:“我们会找到剩下的碎片,拼好兵符还给朝廷,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好。”声音带着笑意,“我把嫁妆里的银簪给你,能照路。”
井壁突然亮起微光,石台上多了支雕花银簪,簪头的珍珠在暗处闪着温润的光。石牙被拽上井台时,王丫儿正蹲在红绸旁掉眼泪——绸子上的鸳鸯眼睛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两颗圆滚滚的珍珠,正是银簪上的珠子。“她把最宝贝的东西都给我们了。”王丫儿抹着眼泪,“奶奶说,绣娘到死都攥着这支簪子,说要等夫君回来亲手给她插上。”
老李往井里倒了碗酒:“妹子,放心,我们肯定给你夫君正名。”
辘轳上的绳子突然自己缠了回去,井绳末端的水桶里,浮着片新鲜的槐树叶——老槐树在井台上站了三百年,从没掉过叶子到井里。众人抬头一看,槐树枝条正往井口倾斜,像在鞠躬。
“她谢我们呢。”石牙把银簪插进王丫儿的发髻,“这个你戴着,比我拿着合适。”
王丫儿摸了摸簪子,突然笑了:“奶奶说,好念想会变成星星,绣娘和她夫君,肯定在天上看着呢。”
月光落在井台上,红绸被风卷着飘向老槐树,绸子上的金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条通往天上的路。石牙数了数匣子里的铜钱,加上磨盘和井里找到的,已经有五枚了,拼在一起能看出“镇”“水”“兵”“符”四个字,还差最后一枚刻着“大”字的碎片。
“王伯说,村西的破庙里有块‘镇水碑’,说不定……”小张的话没说完,就被庙里传来的钟声打断——那庙早就没钟了。
石牙握紧铁环,光圆在夜色里亮得更暖了:“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