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的云层如奔涌的浪潮,自西方天际铺卷而来,将整片天幕染成流动的熔金。
秋日的火烧云本是罕见景致,今日却红得格外灼目,像是有无数团火焰在云层里灼灼燃烧,连风掠过都带着几分炽热的暖意。
西苑的每一寸角落都被这橘红色的霞光温柔包裹,朱红的廊柱、青灰的瓦檐、院中歪斜的空酒坛,尽数浸在暖调里。
就连青砖地面上,歪倒的空酒坛边那一小片血迹,也仿佛被稀释了尖锐的刺目,只余下淡淡的暗红色泽,在霞光中看不真切。
尹决明斜倚在廊下,指尖还沾着酒坛口的陶土碎屑,浓烈的酒气从他周身散开,却压不住眉宇间的混沌。
许是酒意上涌得太急,那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画面,又猝不及防地翻涌上来。
他又想起了曾经那个让他陷入漫长痛苦之中的噩梦。
那个在后来无数个夜晚里让他痛不欲生的噩梦。
那个梦里全是阿芷。
梦到他的阿芷,不同年纪的阿芷,在不同的牢房里,受尽了不同的酷刑。
苗齐白说,拓跋烈为了给他淬体,便让五毒将他原本的血肉啃食殆尽,再让白骨之上重新生长出新的血肉。
纵使尹决明曾在战场上见惯生死,也曾亲手刑讯过穷凶极恶的犯人,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想象,让一个人“换一身血肉”该是何等恐怖的酷刑。
从前他总在噩梦惊醒后大口喘气,安慰自己那只是噩梦,可如今真相如淬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一遍遍提醒着他,那些根本不是梦!
那是他的阿芷亲身经历过的,他浑身是血地从监狱里淌了过去!
他甚至不敢细想,当初噩梦频繁出现的日子,是不是正是阿芷在狱中承受折磨的时刻?
他的阿芷啊!他曾捧在手心里,见吹个风都怕他冻着的阿芷啊!
“他当时该有多绝望……”尹决明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苗齐白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字字诛心,“尹决明,你根本不配得到他的爱!”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静谧的院子里炸开,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脸颊瞬间泛起红印。
忏悔与心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可下一秒,更深的恐慌又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伤了阿芷那么多次,说过那么多伤人的蠢话,昨夜竟还对阿芷动了手!阿芷会不会以为他恨他?会不会对他的愚蠢彻底失望,再也不喜欢他了?
如果……如果阿芷真的不喜欢他了,他该怎么办?
尹决明眼眶红红地盯着院中那株已经比他还高的广玉兰树苗,那是他去年亲手栽种,为了接阿芷过来为他准备的惊喜。
忽地,他猛地仰头,将半坛烈酒灌进喉咙,辛辣的酒液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心底的痛意。
酒坛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裂开来,酒水四溅,将青砖上那点暗红的血迹彻底冲散,只余下天边火烧云的倒影,在湿滑的砖面上晃荡,像极了他此刻火烧火燎的混乱的心绪。
他盯着广玉兰树苗的双眸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若他不爱他了,那么他就再死缠烂打一次!
就让他重新再爱上他一次!
他可以用后面一辈子来爱他,疼他,求得他原谅。
“公子,时辰差不多了,该出发去宫里了。”
阿泗是踩着点来西苑叫尹决明的,白芷的事他也知道了,午时他家公子去找苗齐白时他就在门外,他也才知道,原来白公子真的没有杀将军,当初刺他和他家公子的那一刀都只是因为他受拓跋烈控制不得已为之。
他为他家公子感到庆幸,却又同一时间为他家公子感到悲伤。
虽然他家公子本也就没信白公子刺杀了将军,就如苗齐白所说,他当初是亲眼见过白公子在牢中的情况的,在那样的重伤下,他即便被人救出地牢,又怎么可能有能力杀返回潜入都尉府刺杀了将军?
更何况聪明如他家公子,当初他将事情经过全部告知公子,公子便知将军的死与白公子无关。
但那会儿公子刚失了父亲,兄长又坠崖没了消息,心心念念的人莫名其妙跑了,还留下个“刺杀”他父亲的罪名,身心疲惫之余,阿泗知道,公子心中有气。
他气白公子明明答应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告诉他,答应过在孤狼关等他回来接他去京州,答应过他们一起去玉兰山,可白公子却偏偏跑了。
在公子痛失家人时,在公子最需要白公子的时候,白公子偏偏跑了。
跑了便罢了,公子追上去想要问个明白,却反被白公子放下狠话捅了一刀,公子这怨气,便更深了。
唉!两个苦命的人!
阿泗想着满天火红的火烧云祈祷:长公主,将军,您二位保佑保佑公子和白公子吧!他们俩真的是太难了!
莫说白公子受了重刑如今身子虚又生心魔,可二公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一身的沉伤未愈,又吃了禁药留下遗症,后来又因白公子损伤了心脉。
他们两人都快烂成破烂了,长公主,将军,你们就可怜可怜这俩孩子吧!莫再让老天折磨他们了!
如今既已知道真相,便赐个机会让他们两人当面说清,消除一切误会,重新来过吧!
尹决明瞧见阿泗,眼底那几乎将人吞噬的痛色稍稍消退,他抬手用手背蹭去嘴角那点带着铁锈味的酒液,沉默地起身,回房,梳洗换衣。
他要带阿芷回家。
火烧云已经只剩下一层淡淡的红边,街道上车马成列,全是向着皇宫而去。
参加宫中的宴会,无论男女老幼,皆要盛装出席,即便是赴一场已知的“鸿门宴”。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这就是他们作为臣子的命运。
而车中脸上洋溢着新奇与激动喜悦的少女们,却不知她们生活突如其来的改变,不过是几个人,几句话,某件事造成的。
却也有个别聪慧的女孩儿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毕竟参加皇宫宴会是身份的证明也是荣耀,可为何一向偏心的主母这次却不带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带了从不过问的庶女进宫?
宋月相宋次辅府邸的马车里,宋凝听着主母笑容亲切地与她说着为了彰显她这个主母一视同仁,以后的宴会都会带上她和嫡姐一起参加,这次嫡姐身体不适,便只带她来开开眼界。
她瞧着主母那从未有过的亲切,还有父亲冷漠的却又不时点头赞同的动作,她未感受到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惧和一身冷汗。
她下午已经打听过了,今夜不仅是他们宋府,几乎是所有进入皇宫的马车里坐着的都不是他们的嫡出小姐,而是同她一样,不过是今日下午刚刚得了主母青睐被收在名下的假嫡女。
今夜的宴会或许有一场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