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眼睛通红,还有些肿胀,杨大人一问,她又开始哭起来,脸上恰到好处的又满是泪水,令人心生怜惜。
她委屈道,“大人,我丈夫的身体一向很好,极少生病,连风寒都没得过几回,他踏实能干,家里家外全指望他一个人,没想到就是这么健康的一个人,竟突然死了,还是吃完他们的卤猪蹄死的,他已经死的如此不明不白了,我咋舍得再让仵作验尸,让他死了还不得安宁呢?”
杨大人眼神微微有些变化,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眼跪在下边儿的潘氏。
只见潘氏穿着白色丧服,衣裳材质不错,不像穷苦人家的穿着。
刚刚回来的路上,侍卫告诉他查探的消息,这潘氏家中人员简单,老两口儿早就已经去世了,家中没有公婆要侍奉,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只不过家里孩子多,日子还是有些拮据。
按道理来讲,丧服一辈子才穿几次,一般人家咋可能会用细棉布做丧服,都是披麻戴孝就行了。
再则,家里孩子众多,为啥买了卤猪蹄,孩子们都没吃,只有她丈夫一个人吃死了?
杨大人脸色一凛,冷声问道,“潘氏,你家中是哪日买的卤猪蹄,买了多少钱的,可确定就是在林氏猪蹄店买的?”
潘氏擦了擦泪水点点头道,“回大人,卤猪蹄是前日我丈夫归家前买了带回家的,买了多少我也……哦哦,大概是五十文……六十文一根,就是在林氏猪蹄店买的。”
杨大人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严肃了几分。
“胡扯,林氏猪蹄店卖的猪蹄是八十八文一根,既不是五十文一根,也不是六十文。”
潘氏脸上明显有些惊慌失措,她立刻改口解释道,“大人,卤猪蹄是我丈夫去买的,我并不知卤猪蹄的价格,我说的都是从外面听到的。”
杨大人问道,“卤猪蹄既然不是你去买的,那你为何如此笃定你丈夫就是去林氏猪蹄店买的?”
“我丈夫买回来同我提过一嘴,所以我便记住了。”
这回答,并无问题,杨大人眉头紧锁。
他继续问道,“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荤腥,既然家里孩子众多,为何买了卤猪蹄,只有你丈夫吃了,孩子们都没有吃?”
这话算是问到正点上了!
寻常人家,夫妻恩爱的,夫妻二人必定也是极其疼爱孩子们的,若是有好吃的东西,大多紧着孩子们吃。
为何他家不一样,单单只有丈夫吃死了,孩子们都平安无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只有她丈夫吃了卤猪蹄,她和孩子们都没吃。
若真是这样,她丈夫一个人吃独食,那么她丈夫定是不疼爱孩子们的,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像她表现出来的这般好。
可是,她丈夫死了,她在这里哭得肝肠寸断,时不时的还哭道若不是为了孩子们,定也要撒手人寰随丈夫而去。
这完全是自相矛盾!
此刻,不仅杨大人心中对潘氏产生了怀疑,就连潘氏的亲族们也对她产生了怀疑。
因为他们的兄弟根本就不是吃独食的性子,别说只买了一根卤猪蹄,就是只有一块肉,他也舍不得自己吃,总是让大家先尝。
有个长得憨厚的男人上前疑惑道,“弟妹,我兄弟可不是个吃独食的,他们说的对,为啥他买了卤猪蹄,就他自己吃死了,你们都好好的,难不成你和孩子们没吃?”
“我我……”
潘氏心虚得厉害,她心中暗恼,大家为何揪着此处不放了呢?
没错,她丈夫确实不是个吃独食的,相反还是个脾气极好的老实人,家里不管是吃的喝的还是穿的,他全部都紧着她和几个孩子,穿的衣裳是最破旧的,不管吃啥,都是等她和孩子们吃完,他才吃剩下的。
就这么个老实人,说他吃独食,咋也说不过去呀?
她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个借口来。
“我丈夫确实不是个吃独食的,可他那日心情好,家里过年还剩下一点儿酒,他怕开了口的酒放久了走味儿,就拿出来喝了,一时喝高兴了,就把卤猪蹄也吃完了。
孩子们也都是懂事的,他们心疼爹干活儿辛苦,就没争着吃,谁知偏就这回吃出了问题,他爹操劳半生,日日起早贪黑,如此辛苦,一日的福都还没享上,咋就去了,呜呜呜……”
她如此说,却没有信服力。
那人接着问道,“弟妹,你们家啥条件,大家都知道,家里咋会有酒呢,过年那会儿我们拉着我兄弟去喝酒,他死活不去,说是滴酒不沾的。”
“不是,我……”
潘氏脸上满是慌张,她开始向对方使眼色,不让对方继续问这么多。
她心中暗恼,这个憨货,都这个时候了,不知道无条件支持自己,反而帮着酒楼的人来质疑她,要真是有个好歹,他们把人家酒楼都砸了,会有好果子吃吗?
那人是个直脑筋,人实在,他没看出潘氏是在向他使眼色,开始和亲族们一起议论。
“我记得小山滴酒不沾,咋可能会喝醉把买来的卤猪蹄全部吃完?家里条件差,几个月还不吃一次肉,家里开一次荤腥,他恨不得让孩子连肉带汤全吃喝完,他闻个味儿就行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小山不可能吃独食的,这事儿有疑点!”
“……”
“……”
“肃静!”
师爷高喝一声,衙内瞬间安静下来。
杨大人沉着脸道,“潘氏,刚刚你们的亲族已经提出疑问,以你们的家境,家中不大可能有酒,这件事情没有实质证据,可以暂且不论。
但以你丈夫的为人,他不是个吃独食的人,他滴酒不沾,买了卤猪蹄回家,不可能不让家中孩子吃,自己喝醉,再一个人吃完。”
潘氏说的话,破绽百出,杨大人又是个清正廉明断案入神的清官,他稍微一听,便听出潘氏在撒谎。
于是,他再次用力拍惊堂木,吓得堂下众人浑身一颤,尤其是潘氏,浑身哆嗦着,脸色都有些变了。
杨大人眯着眼,冷声道,“潘氏,你可要为你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既拿不出证物,也无证人,还不让仵作验尸,若是再胡搅蛮缠颠三倒四阻拦衙门办公,本官即刻就能定下你阻挠衙门办公的罪名。”
潘氏身体抖了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继续哭着道,“大人,并非民妇阻拦衙门办公,实在是亡夫已故,民妇舍不得让人动他的尸体,让他死后都不得安生。
民妇和亡夫是普通人家,从来都是勤勤恳恳的,不曾和亲邻发生过口角,也不曾与人结怨,亡夫怎会无缘无故横死?
若亡夫真是旁人害死的,民妇就是拼着这条性命,也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定不会冤枉好人让凶手逍遥法外,可亡夫分明就是吃了林氏卤猪蹄死的,民妇为何不能找他们讨回公道,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杨大人居高临下的盯着潘氏,冷眼上下扫视潘氏。
他嗓音微凉道,“既然你们夫妻感情如此深厚,为何你丈夫死了,你不急着找出真凶,替你丈夫伸张正义讨回公道,而为了什么所谓的不让打扰他,坚持拒绝仵作验尸?
难道,与你丈夫死后的安宁相比,为他讨回公道都不那么重要了?”
真是可笑,这潘氏的理由未免太牵强了。
潘氏又挤出两行眼泪,委屈道,“大人,不是这样的,明明就是他们林氏猪蹄店的卤猪蹄有问题,我丈夫吃完卤猪蹄死了,为何你们不查他们的卤猪蹄店,反而一直询问我?”
杨大人唇角泛起一抹嘲讽道,“因为你既提供不出证据,又阻挠仵作验尸,全凭你一番哭诉,不足以让本官定林氏猪蹄店的罪。
本官现在再问你一遍,“你能否提供出人证物证?可否同意让仵作验尸?”
潘氏犹豫了。
她没有人证物证,若是让仵作验尸,她所编造的一切全部都不攻自破了。
但是,丈夫死前确实吃过肉,又死了两日了,说不定仵作验尸,也验不出啥了。
这杨大人明显不好糊弄,没办法再继续僵持下去,她只得点头松口答应。
“大人,民妇同意让仵作验尸,开始吧。”
杨大人摆摆手,仵作立刻上前。
这名仵作看起来四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身蓝色长衫,外面罩着一件白色袍子,袖子高高挽起,手上戴着羊皮制作的手套,看起来很是专业。
他手里拿着一卷布,打开里边放了一排验尸工具,大大小小的刀和器具,明晃晃的,差点晃花人的眼睛。
潘氏看见仵作打开的一整套工具,瞬间有些后悔松口让验尸。
万一,仵作查出她丈夫真正的死因,一切就都完了!
可是,既然已经来了县衙,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根本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仵作掀开白布,看着躺在担架上的死者,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具尸体看起来死了有两日了,灰白的皮肤上都开始长尸斑了,他用刀切开死者肚子,肚子里并未发黑,骨头上也没有呈现黑色。
由此,可以断定,死者非毒杀。
若是林氏的猪蹄店的卤猪蹄做的不干净,死者生前只会吃坏肚子,并不足以致命。
他脸上带着一块厚棉布制作的口罩,但依旧能够闻见死者肚子里臭气熏天的味道,他强忍住恶心,用锋利的短刀刀刃切开死者的肠子,里边儿还有未消化完的食物,都是一些米面饭,只有一点点嚼碎咽下还未消化完的肉沫,臭得人忍不住想要狂吐。
咦——
刚刚潘氏还说她丈夫死前,喝了酒,可这具尸体肚子里分明没有酒味儿。
潘氏在说谎!
他将死者肚子整理了一番,开始全面检查死者尸体,由上到下,仔仔细细,丝毫不错过一处。
但是,他重复检查了两遍,还是没检查出死者身上有任何细微的可以致命的伤口,死者身上就是连个伤痕都没有。
奇怪!
真是奇怪!
良久,仵作叹息道,“大人,属下仔细检查了尸体三遍,死者尸体上没有任何可以致命的伤口,刨开的肠胃里没有毒,也没有酒,至于潘氏所说死者生前独自吃完了一份儿卤猪蹄,也是不存在的事情,属下无能,实在看不出死者究竟为何而死。”
杨大人眉头紧紧皱起,起身走到堂下,亲自走到尸体身边。
侍卫立刻递上一块儿帕子,杨大人接过帕子捂住口鼻,上下扫了尸体一眼。
死者长得较为普通,看起来比潘氏要大上几岁,夫妻二人不是很般配。
他扭头看了眼潘氏,此刻潘氏正低着头哭泣,并未看丈夫的尸体,从她侧脸上看不出丧夫之痛,反而只有委屈。
杨大人心中生疑,开口问道,“潘氏,你丈夫的尸体看起来不像是今日刚死的吧?”
潘氏点点头,并未开口回答,只一味的流泪哭泣。
仵作忙补充回答,“大人,依属下经验,死者死了有两日了。”
“既然死了有两日了,为刚死之后没有抬着尸体去闹,反而今日才闹?”
潘氏的亲族们纷纷开口道,“回大人,小山死的突然,弟妹又是个无知妇人,她看见丈夫死了,人都吓傻了,哪里想得到许多,还是我们得知消息后,帮忙去操办丧事,仔细问她小山死因,这才得知小山死之前买了林氏卤猪蹄吃,我们才想到去找林氏问责的,此事千真万确,还请大人明察。”
是不是千真万确,还有待考究,审案子最忌讳听人一面之词。
他想了想道,“死者生前发生了什么,大家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真相的可能就只有潘氏和几个孩子,潘氏作为死者亲眷,拿不出证物,便不能当做证人,本官查案只看证据。”
林小棠暗暗在心中赞叹,杨大人确实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整个案子从头到尾就只有潘氏一个人在说话,也唯有她最可疑,杨大人已经看出端倪,断不会受她蒙蔽的。
林小棠上前一步道,“大人,可否让民女试一试,看看能否找出死者死因?”
死者亲族们立刻反对道,“放肆,你一个黄毛小丫头,有啥能耐检查出死因,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赶紧回家去,免得不经吓,夜里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