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皇宫,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喜庆,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惨白的月光。
未央宫更是被一种异于常时的寂静笼罩,宫墙内外,值守的侍卫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此地的宁静,或者说,是怕惊扰了那份固执的沉眠。
赵樽在御书房处理奏疏,太阳能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的却是与批阅政务时的锐利截然不同的疲惫与思念。
他搁下朱笔,并未摆驾,而是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那座由用无数坚冰垒砌的未央宫冰室。
推开沉重的殿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暖意。
冰室内壁镶嵌着几盏小灯,散发着幽蓝而柔和的光,照在晶莹的冰壁上,反射出迷离的光晕,将中央那方寒玉冰榻,以及榻上“安睡”的身影,衬托得如同幻境。
冰榻旁,轮值伺候的崔太医正坐在锦凳上看书,听到脚步声,连忙转过身,躬身行礼,不知是第几次违心的低声道:“陛下。娘娘今日……依然睡得很安详,气息平稳。”
赵樽的目光早已越过他,牢牢锁在冰榻上那个容颜依旧鲜活,真的仿佛只是沉睡的女子身上。
他摆了摆手,示意崔太医不必多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药。”
崔太医立刻将一直小心翼翼温在特制暖笼中的药碗双手奉上。
那药汁呈琥珀色,散发着一种混合了奇异草木的清香与淡淡苦涩的气味。
这是太医院根据赵樽的旨意,搜罗天下珍稀草药,精心调配的“养身汤”,就为了保住皇后韩蕾的肉身不腐,生机不灭——至少在赵樽的信念中是如此。
而每次来到冰室,喂药这件事,赵樽从不假手他人。
他接过药碗,指尖感受到瓷碗温热的触感。
他走到冰榻边坐下,用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药汁,然后,在崔太医低眉顺眼的静默中,做了一件让所有初次得见的内侍太医都汗毛倒竖,却又不得不习以为常的事——
他先含了一口药在嘴里,然后俯下身,极其温柔地撬开韩蕾冰凉却柔软的唇瓣,将温热的药汁缓缓渡了过去。
他的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喂完一口,他会稍稍抬头,观察她的喉部,确认药汁被吞咽下去。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但他不信,他执着地相信韩蕾能吞咽,更相信有朝一日能醒来。
他就这样一口一口,极富耐心地将一整碗药汁全部喂完。期间,没有一滴洒落。
喂完药,他取过旁边温着的清水,同样以口相渡,为她“漱口”。接着,又拿起一旁备好的柔软棉布条,缠绕在手指上,蘸了特制的养护药液,细致地为她清理口腔。
他的手指灵活而温柔,眼神专注得仿佛在擦拭他曾经最珍爱的宝剑。
崔太医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忍不住叹息。
他是医者,比谁都清楚,榻上之人早已气息全无,脉息静止,所谓的“沉睡安详”,不过是陛下不愿接受现实的执念。
这冰室,这奇药,这日复一日的精心伺候,与其说是在保住皇后的肉身,不如说是在维系陛下心中那微乎其微的希望火苗。
他们这些太医,早已被严厉告诫,谁敢妄言皇后“已薨”,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因此,他们要么沉默,要么就像此刻崔太医那样违心的回答。
赵樽挥挥手,崔太医和内侍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这冰室的核心空间留给皇帝与“沉睡”的皇后。
赵樽将韩蕾的手握在掌心。那手冰凉如玉,他用自己温热的大掌紧紧包裹,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近些,开始如同往常一样,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冰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孤寂。
“丫头,”他依然这样唤着寒冷,语气是外人从未得见的温柔,“今晚我要在这里陪着你。今天灵儿出嫁了,嫁给了天佑那小子。婚礼很热闹,你若是看到了,一定会很开心。可想到他们俩双宿双飞的样子,我好难受。因为……我也想和你双宿双飞。”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但很快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天佑这小子,以前是个不着调的纨绔,你知道的。但在北关军营混过,在苍州的工地上也实实在在历练出来了。朕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块璞玉被慢慢打磨出了光彩。他把灵儿交到他手上,我还是放心的。”
说完华天佑和赵灵儿的亲事,话题又转到了国事上。这是他习惯的分享方式,仿佛她只是累了,在闭目养神,听他讲述着外面世界的一切。
“京郊规划的那个大型水泥厂,前几日已经彻底完工了,很快就能投入生产。一旦产量跟上,各地官道、水利的修缮进度就能大大加快。你以前总说,要想富,先修路……这话,朕一直记着。所以,京城也有了水泥厂。”
“还有玻璃厂,最新的那一批成品出来了,透明度极高,做成器皿、窗镜,漂亮得很。那些世家大族,商贾富户,都抢着要。光是这两样,还有之前你提过的,让荆州王办的那个‘三蹦子’驾校,肯定就会给内帑和国库添不少进项。荆州王前几日还递了折子,抱怨说佐酒的小菜断了货,生意受影响,朕看他就是矫情,水泥代理和驾校早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了。”
他说着这些成就,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喜悦,更像是在完成一项汇报。因为分享这些喜悦的人不在,所有的成就都仿佛失去了颜色。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赵樽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就这么一直说着,从政务到琐事,从回忆到展望,直到窗外透出熹微的晨光,提醒他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朝臣们还在等着他。
他终于停了下来,深深地看着韩蕾平静的睡颜,许久,才俯下身,在她光洁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绵长的吻。
那吻,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诉说的情感——思念、痛苦、执着、以及一丝几近绝望的爱恋。
“丫头。”他最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夜倾诉后的疲惫与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我好想你。”
说完这句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的脆弱话语,他缓缓站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身体都有些僵硬了。
他为她掖了掖并不需要的冰蚕丝薄被,又凝视了片刻,这才转身,大步离开了冰室。那背影在幽蓝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
门被轻轻合上,将所有的寒冷与思念,都封锁在了这一方冰雪世界之中。
……
与皇宫冰室的彻骨寒寂截然不同的是,恒国公府内,此刻正沐浴在明媚温暖的秋日阳光之下。
华天佑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口干舌燥中醒来的。他呻吟一声,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入,让他瞬间判断出,时辰早已不早。
宿醉的后果就是头痛。
华天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哑着嗓子问小厮:“嘶……什么时辰了?”
身边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即是赵灵儿带着几分羞涩与关切的声音:“快、快午时了。”
华天佑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午时?!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这才想起来自己成亲了,昨晚是他心心念念的洞房花烛夜。
赵灵儿已经起身,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衬得小脸愈发白皙剔透。
她坐在床沿边,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脸颊绯红,眼神躲闪,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呃……”
华天佑的嘴角抽了抽,却说不出话来。
昨晚……大婚之夜……洞房花烛……喧闹的喜宴,一杯接一杯的敬酒,好友们的起哄,最后他是怎么被扶回新房的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看到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盖头的灵儿坐在床边,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竟是直接醉死过去,错过了人生最重要时刻的春宵一刻!
巨大的懊悔和羞愧瞬间淹没了华天佑。他猛地坐起身,也顾不得头痛了,一把抓住赵灵儿的手,哭丧着脸。
“灵儿,我……我对不住你!我昨晚……哎呀!我们的新婚夜都……”他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纨绔子弟贪杯误事的本性在这一刻又暴露无遗。
赵灵儿见他如此,心里的那点委屈和失落反而散了些,抿着唇连忙摇头:“没、没事的,天佑哥,你昨晚喝多了……”
“喝多了也不是理由!”华天佑痛心疾首,他看着赵灵儿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添几分娇媚风韵,再想到自己竟然浪费了如此良辰美景,心中不免又是愧疚,又是躁动。
一时间,他那股子混不吝的纨绔劲儿又上来了。反正已经误了吉时,错过了晚上,那现在补偿回来总可以吧?
“灵儿,咱们昨晚错过了洞房花烛,哥哥,我这会儿给你补上。嘿嘿!”华天佑说着,眼神一暗,嘴上邪笑着,手上已用力,直接将赵灵儿拉回了怀里。
“啊!”赵灵儿惊呼一声,跌入他坚实滚烫的胸膛,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灼热气息,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给她补上?
说得好像是她想干什么似的。
赵灵儿脸瞬间红得像要滴血,“天佑哥!这……这大白天的……我们还要去给父亲母亲敬茶……”
“那个不重要,让他们等着!”华天佑霸道地打断她,低头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声音喑哑,“昨晚欠你的,我现在补上。灵儿,我的好灵儿……”话语未尽,他已然化作了实际行动。
新房内,红烛早已燃尽,但白日的光线透过窗纱,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明亮,更添了几分不同于夜晚的旖旎。
赵灵儿起初还羞怯地推拒着,但在华天佑熟练而热情的撩拨下,她很快便软成了一滩春水,生涩而又顺从地回应起来。
纨绔子弟在某些方面,总是无师自通,甚至更懂得如何制造情趣。
不同于洞房花烛夜应有的庄重和略带紧张的探索,在这阳光明媚的大白天,华天佑带着补偿和放纵的心态,将这场迟来的夫妻之礼,变成了一场极尽缠绵与欢愉的体验。
他耐心地引导着青涩的赵灵儿,用行动诉说着他的爱意与歉意,将所有的遗憾都抛在了脑后。
等到云收雨歇,重新梳洗打扮妥当,已是真正的晌午时分。
国公府迎来新妇入门,恒国公和夫人林氏自是高兴不已,他们一早就穿戴整齐,端坐在正厅的主位上等着新人来敬茶。
日头越升越高,茶盏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桌上的点心也吃了好几块,可就是不见新人到来。
夫妻二人不时的对视一眼,眼中都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都带着几分了然和无奈的笑意。
“这小子,肯定是昨晚喝多了,起晚了。”恒国公捋着短须,低声对夫人说道。
林氏抿嘴一笑,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宽容:“年轻人嘛,又是新婚,难免的。何况灵儿公主身份尊贵,天佑能娶到她,是我们华家的福气,多等一会儿不妨事。”
他们确实没有丝毫为难新妇的意思。且不说赵灵儿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妹妹,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上本就比他们这公婆还要高。就说前几天,华天佑还特意郑重其事地来找他们谈过话。
那小子当时一副“我很认真”的模样,说道:“爹,娘,我是真心喜欢灵儿,非她不娶。她现在嫁过来了,你们可得把她当亲闺女看待,千万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谁给她立规矩、摆公公婆婆的谱,或是让她不开心了,我立马就带着她搬出府去,另立门户!特别是娘您——”
他转头看向林氏,眼神里满是警告:“您可是京城里有名的贤惠人,可得做个好婆婆,别学那些磋磨媳妇的恶婆婆,不然儿子我跟您急!”
华天佑那副架势,当时就把恒国公和林氏给气笑了。
恒国公笑骂:“混账东西,有你这么跟你爹娘说话的吗?”
林氏也嗔怪道:“你这孩子,把爹娘当成什么人了?且不说灵儿是公主,身份尊贵,我们恭敬还来不及。就说灵儿这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性子活泼可爱,知根知底,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呢!之前……之前之所以不太同意,那不是情况特殊嘛,苍州王……哦不,陛下那时正在谋划大事,我们也是担心家族被牵连。如今陛下登基,不仅不计前嫌,依旧重用你,让你这驸马爷还能参与朝政,光是这份信任和恩典,我们华家上下就感激不尽了,哪里还会不识好歹,去为难公主媳妇?你放一百个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番铺垫,此刻恒国公夫妇心中只有对新婚小两口的祝福和体谅,绝无半分不满。
终于,厅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丫鬟的通报声。
华天佑牵着赵灵儿的手走了进来,赵灵儿因为想着刚才屋里的旖旎,羞得头都不敢抬。
华天佑神清气爽,虽然眼底还有一丝宿醉未清的痕迹,但整个人容光焕发,嘴角噙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而赵灵儿,则穿着一身正红色的衣裙,头戴珠钗,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眼间那抹初承雨露的娇媚与春色。
她低着头,脸颊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袖,步伐都有些僵硬。
走到堂前铺好的锦垫前,赵灵儿深吸一口气,按照嬷嬷教导的礼仪,盈盈下拜。
这时,早有丫鬟端上了准备好的茶盏。
“儿媳赵灵儿,给父亲大人敬茶,请父亲大人用茶。”毕竟是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里生活,赵灵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双手捧着茶盏,恭敬地举过头顶。
恒国公立刻接过,笑容满面地喝了一口,然后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红封,以及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放入托盘中,温声道:“好,好,快起来。灵儿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必如此拘礼。天佑若是敢欺负你,你尽管告诉为父,为父替你教训他!”
“谢谢爹。”赵灵儿心中一暖,紧张感消散了些许。
接着,她又向林氏敬茶:“儿媳赵灵儿,给母亲大人敬茶,请母亲大人用茶。”
林氏接过茶,更是眉开眼笑,连忙喝了一口,拉着赵灵儿的手让她起身,然后将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塞到她手里,里面是一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头面和一沓地契房契。
林氏拍着她的手,语气慈爱无比:“好孩子,快起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习惯的,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母亲说,千万别外道。天佑这孩子有时候是混账了些,但你多担待,他心眼是好的,心里最看重你。”
赵灵儿感受着公婆真诚的善意,眼眶微微发热,之前所有的担忧和忐忑,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她抬起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轻松而甜美的笑容:“谢谢爹,谢谢娘。”
华天佑在一旁看着,见父母果然如承诺般对灵儿疼爱有加,心中大石落地,脸上得意的笑容更是藏不住,凑过去嬉皮笑脸道:“爹,娘,你们看我没说错吧,灵儿多好!”
“去,没个正行!”林氏笑着啐了他一口。
敬茶礼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了午膳。恒国公夫妇体贴地没有多留小两口,饭后便让他们自回院子休息。
阳光正好,透过庭院中繁茂的花木,洒下斑驳的光影。
华天佑牵着赵灵儿的手,慢悠悠地走在回廊下。经历了早上的缠绵和方才顺利的敬茶,两人之间的那层羞涩隔膜似乎彻底打破了,气氛温馨而自然。
“看吧,我就说我爹娘会喜欢你的。”华天佑得意地晃着两人十指交握的手。
“嗯!”赵灵儿轻轻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爹娘都很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天佑哥,你之前……真的那样跟他们说了?说要带我搬出去……”
华天佑挑眉,毫无愧色:“那当然!我得提前给你铺好路啊,免得你受委屈。你可是我的宝贝媳妇儿!告诉你,我可是会说到做到的。”
赵灵儿心里甜丝丝的,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或许身上还残留着些许纨绔子弟的跳脱和不羁,但他对她的心意,是真诚而炽热的。
他将她放在了心尖上,为她考量,为她撑起一片无忧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