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樽神色重新凝重起来:“下午接到探报,突厥已派出斥候。”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北部边境,“突厥无粮过冬,怕是秋收结束后就会南下劫掠。”
韩蕾站到他的身旁,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边境线,微微颔首。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他们与大景和亲失败了。不过,现在北关棱堡已成,突厥并无胜算。”她抬头看向赵樽,“你为何还要忧虑?”
赵樽叹了一口气:“还有比这个更紧急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刚刚接到京城刘伯的飞鸽传书,朝廷已经注意到苍州的异常,正在调集兵马,不日就要发兵来讨。”
韩蕾看着纸条上的字,抿唇没有说话,灯光下,她的眸子暗了暗,长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赵樽见状,以为她生气了,连忙上前一步:“不过你放心,筹备战事需要时间,绝不会影响到明日的大婚。无论如何,明日我都要给你一个像样的大婚仪式。”
韩蕾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我不是担心这个。”她抬头直视赵樽,“我只是在想,如果两边同时进攻,我们会腹背受敌。”
“对!”赵樽看着她晶亮的眸子,沉声道:“眼下局势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的独木桥上,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我也在想有没有什么方法,先稳住一方,然后专心对付另一方。”
“王爷此计甚妙!”肖正飞他与身旁的麻子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赞同之色。
麻子在点头间,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上的旧伤。那是三年前与突厥骑兵交锋时留下的战利品。
“朝廷那边断无转圜余地,咱们现在在他们眼里就是乱臣贼子。”麻子摸着下巴啐了一口,“那群文官怕是就等着看咱们人头落地。”
韩蕾端起桌上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唐小童特意跑了一趟苍州,请她说服赵樽与突厥通商之事。
如果能与突厥通商,让突厥获得过冬物资,倒是可以先稳住突厥。
可是……赵樽的爹就死在突厥战场上,她不知道自己提出这个方法是否合适。
韩蕾看了看赵樽,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而是问赵樽:“你已经想到什么具体的法子吗?
赵樽的目光变得深邃,“办法倒是有一个方法,但实施起来难度很大,几乎……不可行。”
“哦?说来听听。”韩蕾很好奇。
“前些日子你手下那个叫唐小童的掌柜,曾到甘骆县来找过你。”赵樽凝视着韩蕾,“她想请你派商队与突厥通商,这个事情在我脑子里盘旋许久,一直不曾做下决定。”
“这个我知道,我在清水县碰到唐小童了。”韩蕾答道。
原来赵樽说的也是与突厥通商之事。不过赵樽自己提出来,说明他心里早有准备,这倒省了她劝说。
“他也跟你说了?”赵樽问道。
“嗯!”韩蕾点头,“只是这些日子你太忙,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听他们俩说到与突厥通商,肖正飞和麻子的面上都是神色复杂。
“王爷,这……万万使不得啊!”肖正飞急道。
“就是,王爷。这样不……”麻子连连摇头。
赵樽抬手制止了他们两个,若有所思地望着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的边境线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苍州与突厥边境之间。
韩蕾柔声问:“你可是有什么打算?”
赵樽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转身取下腰间佩剑。
他将佩剑双手捧在掌心上,剑鞘顶端缠绕的皮革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他们都看清了剑身上那两行交错的文字。
一行是弯弯曲曲的突厥文,另一行则是端正的大景楷书。
“这是……”韩蕾伸手去抚摸,但她并不认识那些字。
麻子抢先答道:“那是祈求和平的铭文。”
闻言,肖正飞心中一痛。
他别开头,看向一边,努力压制着眼中的泪意。
赵樽身边的亲卫都知道这把剑上的铭文,那是赵樽对父亲的思念,也是对那些所有战死沙场的兄弟们,英灵的告慰。
赵樽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痛,他面色平静,目光像是穿过了远去的岁月,看到了那场血流成河的鏖战。
“十八岁那年,我父亲战死在突厥战场上,身中27箭。我扶着父亲的灵柩回京……”
赵樽淡淡讲述,拇指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金属与皮肤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上面的和平祷词,是我跪在工部衙门三天三夜求来的。”他突然拔剑出鞘,灯光在剑刃上游走,照亮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
“我爹上战场的前一夜还在念叨,若是两国能够和平相处,何至于让边境百姓年年遭殃。但想要和平相处,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通商。”
闻言,肖正飞单膝跪地,铠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
“请王爷三思!老国公在天之灵若见我们与仇敌交易……”他的声音哽住了,额角青筋暴起,“末将的兄长就死在去年的朔方之战,尸骨至今还埋在突厥人的草场下!”
麻子也“咚”地一声跪下,下巴上的疤痕因激动而泛红。
“王爷。苍州百姓谁家没被突厥人害过?我娘常说,看见草原上飘来的炊烟都恨不得提刀杀过去!若王爷真要通商……”
说着,麻子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伤,“王爷,那您就先往这儿再捅一刀吧!”
屋内空气骤然凝固,连众人的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跳动。
韩蕾看见赵樽握剑的手背暴起青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忽然转身,剑尖“唰”地划过悬挂的地图,羊皮应声裂成两半。
“看看这个!”他剑指地图上标注的饥荒区域,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去年冬天,突厥人为什么冒险偷袭我们的粮仓?因为他们冻死的牛羊堆得比山还高!”
他的剑锋又转向凌安城和永安城的标记,“再看这里,朝廷所谓的边防重镇,朝中之人却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将士们凭着一腔热血拼命抵御外敌,他们丢失的难道就不是生命吗?”
说着,他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肖正飞和麻子,忽然低下来的声音里满是心痛。
“你们的亲人死在了突厥战场上,我明白你们的痛,可难道本王就不是吗?如今北关虽然棱堡坚固,手枪和步枪威力惊人,咱们无需再惧怕突厥。可现在苍州腹背受敌,咱们要面临的有四处战场。清水县、凌安城、永安城和扶风县。分散兵力是必然的。而即便加上荆州的逃兵,我们的能战之人也不多,这些你们想过吗?若我们的将士倒下,他们又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谁的儿子?”
肖正飞和麻子沉默了,前者更是惭愧的低下了头。
“对不起,王爷。是属下想的不够周全。”肖正飞垂首道。
这时,韩蕾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的轻响在寂静屋子中格外清晰。
她缓步走到裂开的地图前,拾起飘落的一半放在桌上。
“突厥苦寒,生存环境异常艰苦。我听唐小童说,朝廷一直拒绝互市,理由是大景的百姓都吃不饱、穿不暖,哪还有盈余来与他们互市?而那年突厥人抢不到粮食,就把唐小童他们整个村落的妇孺都……”
韩蕾话未说完,麻子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赵樽突然将佩剑重重插在桌子上,剑身嗡嗡震颤。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走这步险棋!”他猛地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箭疤,“你们都很清楚,这一箭是突厥的阿史那可汗亲射,但我今日仍要说……与其让边境年年添新坟,不如给活人寻条生路!何况,如今苍州四处强敌环绕。朝廷、突厥、阿拉、还有蒙国。与突厥通商,不过是计策的一步罢了。”
“对!”韩蕾点头,“我认同赵樽的说法。苍州强敌环视,况且,突厥是为生存而战,免不了会孤注一掷。咱们与其首尾难顾,不如先给突厥一些生存下去的希望,稳住他们按兵不动,等搞定了朝廷这边,我们随时都可以反过来对付突厥。”
肖正飞若有所思的问:“那要是与突厥通商之后,突厥依然死性不改,继续南下劫掠又该如何?”
“这个倒是好办。”韩蕾挺胸说道:“如果你们决定走这一步棋,那剩下的交给我。我敢保证,若突厥死性不改,我一定有办法办法打到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在赵樽的分析和韩蕾的保证之下,肖正飞和麻子终于被说动。
“如此,属下明白了。属下等定当听候王爷王妃调遣,全力配合。”肖正飞站起身,抱拳时,目光异常坚定。
麻子也起身抱拳:“对!属下等誓死追随王爷和王妃。只是……”
麻子欲言又止,面露担忧之色。
韩蕾挑眉看向麻子,目光里多了几分凝重:“只是什么?”
“王爷和王妃爱民如子。”麻子偷偷看了一眼赵樽,组织措辞后才说道:“这几个月在苍州开荒引渠、建厂铺路,
减免赋税,苍州百姓才刚过上几天好日子。若是此刻与突厥通商的消息传出去……”
麻子喉结滚动,声音又低了几分,“朝廷正愁找不到把柄,这‘勾结敌国’的罪名扣下来,王爷积攒的民心恐怕就……”
肖正飞也是满脸担忧:“麻子说得在理!王爷镇守北关多年,战功赫赫,给百姓们分发蜂窝煤炉的场景也还历历在目。若是被有心人煽动,说王爷私通突厥……”
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百姓最恨叛国者,到时候只怕要寒了万千黎庶的心。”
赵樽抬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舆图上苍州与突厥接壤的蜿蜒边界,指尖沾了些许朱砂,像未愈的伤口。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已经开始打更了,初秋的夜风裹着槐花香渗进来,却吹不散满室凝滞。
“本王就说这虽是个好办法,但也许……不可行。”赵樽呐呐道。
韩蕾轻轻握住赵樽的手,发现他掌心冰凉。
她明白赵樽要想做大事,那就必须要有民心的支撑。毕竟人言可畏,到时候赵樽做得再多都是徒劳。
她将装着热茶的茶壶。塞进他手中,丝绸衣袖扫过案几,带起一阵淡雅的茉莉花香。
她也明白,与敌国通商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这其中要考虑的问题实在太多。
“别气馁,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要不……这事交给我吧,你不便出面。明日大婚之后,容我好好的想想,既然已决定了下这步棋,总会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本王不允许。”
赵樽蹙眉,他想也不想立刻反手握住韩蕾的肩膀,低头与韩蕾对视,眼里深情浓浓。
“你在苍州百姓心目中的声望近乎于神,因为有你的存在,苍州百姓才看到了希望。你可以为我们出谋划策,但必须置身事外。若是让百姓知道,他们爱戴敬仰的王妃其实与敌国暗通款曲……”赵樽摇了摇头,态度坚决:“本王绝不允许你去承受那样的流言蜚语。”
“对!请王妃三思!”
“王爷此言有理。你们互为一体,谁的声誉受损,那不都一样吗?”
肖正飞和麻子异口同声出言劝阻。
韩蕾心里一暖,但同时他的脑子里也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韩蕾眨眨眼,晶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你们这样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咯咯……”韩蕾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放心吧!这事我来搞定。保证perfect!”
赵樽等人虽然听不懂perfect是什么意思,但韩蕾的这句话说得很轻松,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当真?”赵樽不确定的问。
“那是当然!”韩蕾笑得狡黠甜美,“你们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保证给你们办的漂漂亮亮的。”
“嚯!王妃威武!”肖正飞顿时一脸的欣喜。
“好!”赵樽面上也露出喜色,“既然丫头有如此把握,那今日咱们就商量到这里。麻子,你负责送王妃回知州府,本王也就回去准备迎亲了。切记!朝廷讨伐和突厥异动的事要暂时严加保密,以免引起恐慌。”
“是!”
“属下明白!”
几个人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麻子领命,护送韩蕾回了知州府。
看着他们消失在王府门口的身影,赵樽才伸了个懒腰与肖正飞各自回屋休息,准备迎接明日的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