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图雅见皇帝看着自己出神,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微微欠身。
“可是有事吩咐臣女?”
含章殿的香炉烧得极旺,青烟如游蛇般缠绕梁柱。
图雅公主跪在波斯长毯上,金珠压着面纱轻轻摇晃。
崇昭帝盯着她脖颈若隐若现的玉色肌肤,目光灼灼如炬。
“圣女在乌兰圣山修行时,可曾学过占卜之术?”
图雅指尖在裙裾处蜷了蜷,垂眸敛目。
“回陛下,臣女只学祭舞与药经。”
“哦?”皇帝突然俯身挑起她轻薄如雾的面纱,与那双波光流转的美目对视。
“难怪那日在清辉殿上,你对蛇莓毒了如指掌。”
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图雅喉头涌起一股酸涩的不适,掌心沁出细汗。
她很想推开皇帝……
恍惚间,又见乌兰圣山的经幡,在风雪中飘摇作响,广袤死寂的沙海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眼的光……
她微微吸气,强忍下喉间苦涩,声音如同清泉流淌一般。
“回陛下……圣山的药经有蛇莓毒的记载,臣女少时……..也曾见大祭司试药……”
崇昭帝点点头,话锋突地一转。
“那圣女平日里可有什么喜好,闲暇做些什么?”
图雅轻声:“回陛下,臣女生来便是要献给大梁皇帝的贡品,臣女的心跳、呼吸、乃至一个眼神,都该是为取悦大梁皇帝而生……”
“倒是个妙人。”
崇昭帝忽然直起身子,心情大好地往木榻上一坐,眼中满是笑意。
“朕这些日子忙于政务,一直没有来得及封赏你,待贵妃丧期过后,朕便下旨册封可好?”
图雅公主磕头行礼,银纱垂落在波斯毯上。
“全凭陛下做主。”
崇昭帝忽然轻笑,指腹摩挲着案上的翡翠如意。
“容朕想一想,该给你个什么封号才是……”
图雅眼神低垂,神色好似害羞。
崇昭帝忽然瞥见图雅腕间的银铃,笑意更深。
“封你为昭仪如何?赐字为静,取‘静女其姝,仙姿出尘’之意,可衬圣女风骨……”
“谢陛下隆恩!”
图雅目光微微一闪,伏地叩头时银铃叮当。
崇昭帝看她乖巧,又问:“可觉得昭仪之位委屈了你?”
“陛下折煞臣女了!”图雅再次叩首,“臣女本是为圣山祈福而来,能入大梁宫闱已是天赐机缘。昭仪之位尊贵无比,臣女惶恐。大祭司曾告诫臣女,大梁皇帝的恩宠,是悬在脖颈的双刃剑,福祸相依,恩宠越盛,风险愈重,臣女不敢有丝毫僭越……”
“哈哈哈哈!”崇昭帝很是愉悦,捋须而笑。
“有朕护着你,何人敢说三道四?”
殿中烛火忽明忽暗。
图雅云鬓半挽,皓腕凝霜、纤腰微折,和侍女跪坐左右,虔诚侍候圣驾,腕间银铃不时轻响,如天山融雪,一举一动轻盈柔媚,却又泛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空灵……
崇昭帝瞧得心里有些痒痒。
有美人兮,仙姿玉色。
他招招手,示意图雅坐近。
“朕恍惚忆起,萧贵妃入府那年的春夜,也如你这般伏在木案前,用一截雪缎裹着西域葡萄,捧呈于朕……”
他忽然一叹。
“弹指间,竟是二十余载,斯人已逝。”
图雅问:“贵妃的案子,还未真相大白吗?”
崇昭帝摇了摇头,眉头皱起。
图雅白皙手指剥着葡萄,状似不经意地低语,“臣女这两日倒是听了些闲言碎语,说平乐公主私下与西兹商人来往……”
“断无可能。”崇昭帝拂袖而斥,眸中尽是笃定,“平乐自襁褓起,便养在朕的膝下。她性子虽顽劣,痴迷奇珍异物,又喜与江湖豪杰往来,但本性不坏,做人有起码的分寸。她再胡闹,也不敢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更何况,贵妃是她的生母,血浓于水,她怎会忍心伤害……”
图雅公主沉默,低头抚弄着素白绢帕。
“女子生来通透,唯一情字难渡。”
这是说,再清醒的人,陷在感情里也会有辨不清东西南北的时候……
崇昭帝怔了怔,定定看着她。
“那圣女心中的情,又系于何人?”
图雅抬眸。
看着皇帝灼灼的眼睛,不由指尖微颤。
这些日子,朝野上下都说她宠冠后宫,其实每次崇昭帝过来,只是同她说说话,品茗论道,并没有侍寝。
乌兰雪山的圣女,身负神谕,何等圣洁,她入宫当天就直言,便是死,也不会在没有合卺之礼,没有金册诰封的情况下,无名无分陪侍帝王……
许是皇帝太容易得到曲意逢迎的美人,对这个得不到的女子,反倒多了宽容与耐心……
即使什么都不做,他每日里也会前来含章殿,听她说些圣山逸闻、祈福秘术,整个人也能平静不少。
只是,萧贵妃按副后之礼下葬,宫中服丧要三个月。
这一瞬间,崇昭帝觉得三个月的期限,变得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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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昭帝从含章殿出来时,暮色已浓。
宫灯在晚风中明明灭灭,映得琉璃瓦上粼粼金波。
他忽然驻足,吩咐王承喜。
“宣钦天监监正,即刻到御书房奏事。”
王承喜躬身,“喏。”
半个时辰后,钦天监监正刘守正顶着夜露凝结的雾气,小步疾走而入,战战兢兢地跪下。
“臣刘守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端坐在御案后,“朕交代的事,办得如何了?”
刘监正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臣,花白的胡须,满脸褶皱,这一紧张,说话便结结巴巴。
“回陛下,郭三姑娘属土,太子殿下属火,正是‘火土相生’之格,八字上,年柱丙寅遇戊戌,月柱丁卯逢己未,相辅相成,主旺夫益子,很是般配。然则……”
他顿了顿,额头沁出细汗。
“太子殿下曾密嘱老臣,梦见玄武衔烛。此预兆,红鸾星动藏凶煞,恐生变故,实为不祥。”
“哼!”崇昭帝敲打御案,斜睨一眼佝偻着背的老臣。
“他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每次议亲就搬出天象托梦,哪一回灵验了?跟朕讨价还价,无非是生来反骨,想自己拿捏婚事!”
刘监正嘴唇嗫嚅,额头突突两下,老脸尴尬。
“陛下明鉴!这姻缘之事,也讲究两情相悦……太子若生怨怼,恐损和睦。强扭的瓜,不甜呐。”
崇昭帝重重哼了一声。
“瓜田都快荒了,朕还能由着他挑三拣四?”
刘监正伏地叩头:“陛下圣明。”
崇昭帝道:“你即刻去禀报明皇后,就说二人八字相合,主夫妻和睦,子嗣绵延。乃是天生一对。”
刘监正颤声:“臣领旨。”
崇昭帝示意王承喜拿来一方龙纹黄绢,狼毫饱蘸朱砂,在绢上苍劲而书。
在写到天作之合时,他突然停笔。
暮秋风大,吹过琉璃瓦上簌簌作响。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李肇幼时在御书房打翻的砚台,将整个紫檀木书桌涂成一片墨痕斑驳的模样。
那时候的李肇,被先帝教养在御前,是宫里最聪慧讨喜的孩子,用小刀在御案上刻痕,将先帝的冕旒穗子编成麻花辫,无比顽劣。
那天,他用墨渍染黑了先帝刚写好的御笔手谕,在页脚画了一只打瞌睡的老虎……
先帝不仅不怪,还哈哈大笑着说:
“太孙有泼墨江山的气概,实乃社稷大幸……”
这些年,他从一个恣意娇惯、众星捧月的太孙……
到人人憎畏,乖戾叛逆的太子……
只怕他对自己这个父皇也是满心怨怼……
尤其如今边疆战事吃紧、内忧外患交困,又有旧陵沼的阴云笼罩,他忽然分不清,这两个儿子,谁是执棋者,谁又是劫材。
或许是时候,逼他们一下了……
身为皇子,在情与权之间,总得做一个了断。
“传朕口喻!”
崇昭帝忽然掷笔,黄绢上的朱砂晕开。
“太子婚事宜从速定夺,郭氏女温婉贤明、贤淑端方,堪为太子良配。着钦天监择定吉日,礼部速办纳采、问名诸礼……”
顿了顿,又抬眸叮嘱刘守正。
“钦天监择日,当定于萧贵妃丧期届满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