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云要结婚了,远嫁到北山里,还是老对象窦凤学。
临上车那天,白凌云家老房子院门外站满了人。不管白凌云有没有准备喜宴,田淑云李清华蔡香萍康淑君这些人都想随一份礼,表达一下祝福。可是白家的石墙木门内一点动静没有。田淑云叫了两次门,大门依然紧闭。
不管白凌云混得怎样,不知详情的蘑菇崴子屯儿人还以为她是大姑娘出嫁呢。
张梁子和葛长缨拿着两大卷子鞭炮来到门前,白凌云还是不开门。要说里面没人,烟囱上还飘着炊烟……
张梁子:“不让进就别进去了,梁哥刘哥,咱们先把鞭炮吊起来。等华子哥回来。”
看看太阳已经升上东南天了,不耐烦的男人知道没有喜酒喝,多数都回家了。随着一阵汽车喇叭响,一辆带着大红花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才开过来,停在白凌云家门前。
华子下车敲门:“白姐,轿车来啦!”
大门打开,人们才看见,白凌云虽然穿着崭新的红缎子棉袄蓝裤子黑皮鞋。可是一张大白脸哭得稀里哗啦的!尤其是打开大门,看见蘑菇崴子屯儿的女人和带着大红花的轿车,她不禁放声大哭……
蘑菇崴子屯儿的印把子在她们父女手里传了两代。她曾经是这一方水土上叱咤风云的女王,是第一个展翅高飞的金凤凰。
她曾几次凌云飞舞,最终跌落尘埃。而且一次比一次跌的惨,丢了乡一把手,成了三种人,可她还是在编干部保留党籍。于是她拼命想再次腾飞,可是腾飞的结果是零票。好容易把华凌霄熬进了监狱,不曾想这次摔得更惨,党籍干部都摔丢了,只落得到荒山野岭栽树改造。
想想自己才将四十岁,政治生涯却早早惨淡收场。什么爱情,家庭,财富,官儿……。没了,一切都没了。
此一去,这方热土这方人再也不属于她。她就是蘑菇崴子屯儿的过客。
华子示意田淑云葛长缨这两位她昔日的战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弄上车。张梁子和梁老小儿点着了鞭炮……
华子再次上车坐到了副驾的位置上。窦凤学那边没人来接亲,蘑菇崴子屯儿也没人为白凌云送亲。
白凌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轿车上,缓缓地离开了蘑菇崴子屯儿。
华子把她送上火车,落座以后,挥手告别。
白凌云哭得跟泪人儿一样……
在喇嘛庙车站,华子算了车钱,把桑塔纳打发走了。他一个人步行往回走……
一片山水一片天,屈指匆匆十五年。
他从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知青,在这片纯洁热情的土地上风风雨雨,摸爬滚打,一路走来。他没觉得有什么苦楚,反而一直都觉得很快乐!从旖旎有趣的批判大会,到风情万种的谷子地;从神秘富饶的卡巴裆沟,到怪异离奇的山精洞;从聪明漂亮的米雪晴,到温柔敦厚的柳青青;从豪横霸道的辣手队长白凌云,到愚昧骄横的康淑君;从清纯正直的国咏梅,到深邃莫测的叶飞秋……
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让他从一个十八岁的懵懂小知青在大山旮旯成长为一个爽朗睿智的乡村大夫。
他自问,自己算不上好人,也算不上什么恶人。身为人夫,身为人父,自己只是个平常人,过平常人的日子。
安欣走了,对他来说就像一缕青烟飘散,没有感觉,不留记忆。
白凌云走了,他却感慨良多。与其说安欣是贪心吞噬了她本人,白凌云则是野心毁了她一生。可是不长脑子光有野心有什么用?
野心谁都有,但谁也没有白凌云这么膨胀,这么疯狂,这么愚蠢!
国咏梅有野心,但她很清正,从不走歪路邪路。
唐竹青有野心,但她很明白,知道谁是真心帮她,该听谁的规劝。
田淑云有野心,但她很懦弱,遇见一点磕碰马上就缩头。
有人说没有野心办不成大事,可是野心膨胀往往坏了大事。
对于一个自认平常的人,野心还是越小越好,越专一越好。而大野心家往往都是自命不凡,实际狗屁不是的人。最终弄坏了自己,连累了他人。
在大山旮旯,没有圣人,没有超人,没有能人,都是平常人。
平常人,平常日子平常过,这就是他华凌霄从小到大的快乐。
蘑菇崴子屯儿和蘑菇崴子屯儿里的女人,是华凌霄至死放不下的心结。
七十岁的华凌霄坐在别墅的阳台上,看着城区里高高低低的楼群,街道上激流般来来往往的汽车,路两边蚂蚁群一样匆匆忙忙的人流,他很后悔。
既然生无可恋,何苦再多活这十年?
那时处在花甲之年的他,或许凭一己之力还能回去。恍惚十年,现在的自己离开轮椅寸步难行。
那个沉默寡言和他相濡四十年的微胖女人,一个月前就回去了。
明知道她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身边,可是她还是经常从云端回来,从山岚中回来,从晨雾中回来,从雨中、雪中、风中缓缓归来。缥缈,迷离,恍惚,抓不住,摸不着……
他试图竭尽全力去追她,可是他的两条腿已经被他利用得彻底枯竭。
不要说奋驴劲去攀山越岭,不要说发神力去激战群魔,现在已经无法承载他瘦弱的身体。
大地菁华只能让他苟延残喘,却不可能让他返老还童。
多活这十年,就是回忆了十年。现在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唯其清晰的,忘不掉、抹不掉的是大山旮旯,蘑菇崴子屯儿的女人们!
那些女人,是他的朋友,是他的情人,是他的妻子,是他魂牵梦绕,情之所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清水芙蓉,风情万种……
蘑菇崴子屯儿,母猪淖,破鞋娘们儿开口笑,好山好水好容貌。
山一环,水一湾,天精地华人世间,大山旮旯梦正酣……
十八岁编的顺口溜儿,忘了几十年,又莫名其妙在脑海中浮现。
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的森林,又演化成起起伏伏,丰饶多情的蘑菇崴子屯儿。
看着看着,他的耳畔朦朦胧胧又回响起蘑菇崴子屯儿那些女人们放纵的浪笑……
他眨眨眼,有些朦胧;再摇摇头,有些眩晕。
他叹息一声,心中的痛悔有增无减。别的人或许食言自肥,而自己则是食言自悔!
眼前的事转瞬即忘,久远的事时时浮现。
蘑菇崴子屯儿啊,我得回去!
华凌霄用双手撑起身体,抓住阳台的栏杆,缓缓把自己的身体撑到栏杆上面。
他纵身一跃,踏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