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子骞应该认识我父亲”颜如玉说道,“上次我到大将军府时,吕蒙就提到过我父亲。”
当时吕蒙言语之间满是钦佩,颜如玉只当他随口说说。今日见到老将军吕子骞,这才确定他们是肯定见过父亲的。
晏掣是个美男子。颜如玉多半承袭了他的容貌,这才让老将军将他认作了晏掣。
桑落很快想到:“若是老将军和大将军都见过,岂不是——”
太妃也见过?
怎么办?
当初皇室之人尽皆伏诛,为的就是斩草除根。晏掣不是平头百姓,即便没死在广阳城中,也必须战死在抗敌的战场。这是将士的宿命。
太妃是没认出来,或是故意引而不发?
“老将军为何会见过你父亲?”
颜如玉皱着眉头说道:“吕家当年跟着始帝和万勰帝征讨,兴许那时见过也未可知。直使衙门的案牍库没有吕家的卷宗。但老将军今日几次提到松州和乌斯藏,我猜老将军实际是松州人。”
松州?从未听说过。
“松州毗邻江州,因靠近乌斯藏,时常被乌斯藏人当做抢掠的粮袋子。后来义母受命和亲乌斯藏途中逃跑之后,大荔就将松州连带附近的城池割让给了乌斯藏。”
“莫非要去松州查证?”
颜如玉点头:“我已遣知字辈去查。”
“老将军得的是痴呆症,他已有四年之久,所剩时日不会太多,快则半年,慢则一年。过去吃的药包括吴奇峰的药都无用处,我唯一能做的,是想办法让他从痴呆之中醒来那么一、两次。只是大将军会允许吗?太妃会允许吗?”
颜如玉心中已有了计划:“那就兵行险着,试上一试,兴许所有问题都解开了。”
小年这一日,桑落去太医局换了官服官印。
擢升医正之后还未正式履职,今日正好吴奇峰在太医局,见到桑落便招呼她过去说话。
“桑医正这擢升的速度可抵过多少杏林世家的子弟。”吴奇峰坐在桌案前将文书向前推了推,他面上带着一丝惯常的、几乎算得上和善的微笑,但眼神却沉静无波,像两口深井,望不到底。“可见圣人和太妃对你是寄予厚望的。”
“吴太医令过誉了。”桑落微微躬身,语气平稳无波,“全赖太医局诸位同僚襄助,以及圣人与太妃的信任。下官资历尚浅,日后还需太医令多多提点。”
“桑医正务必尽心。”吴奇峰端起案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仿佛在闲话家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宫中庆典、百官休沐、百姓团圆,都图个喜庆平安。这鱼口病虽不致命,却波及甚广,倘若波及宗室勋贵,你我都是万死莫赎。”
什么“倘若”?百花楼和轻语楼都是权贵流连之处,波及勋贵是必然的。
吴奇峰捋了捋修剪整齐的短须,目光落在她崭新的官服上,话锋一转:“圣人亲自下旨要桑大夫你尽快制出有效方剂,本官想了想,不能再等,一个月之内,务必要有东西拿出来。”
一个月。
桑落心中微微一动。吴奇峰倒是不在明面上苛待自己。这就比王医正高明了许多。
这几日丹溪堂正在用兔子反复试验鱼口病的药,已经出了好几个版本的新方子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就能制成,到时要先去绣使大牢里尝试。
“下官遵命。”
吴奇峰顿了顿,又问道:“老将军的病症,你如何看?”
太妃极有可能会问及此事。太妃不便出宫照料老将军,他这个太医令自当竭力为其分忧。
桑落垂着头:“下官出身疡门,不敢妄语。”
吴奇峰有些语结,他瞟了桑落一眼:“本官让你说,自是看你也懂几分,愿意教你。你且大胆说,错了也无妨。”
桑落想了想,低声说道:“下官以为,无药可救。”
吴奇峰眯起眼睛,探究地看着桑落。
怎么就无药可救了?这新来的小医正着实大胆。从脉象来看,虽有痰阻心窍之兆,却还算结实有力,老将军吃喝稳健,力大无穷。甚至声如洪钟,只是神志略差一些。
吴奇峰心想,果然是疡门出身,也就缝缝皮肉,修补修补口子。那日在将军府,她说那些旧药方没用,还以为真懂呢。这样,倒不足为惧了。鱼口病的事,随着她怎么蹦跶,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疡医。
遂又开口:“王医正的座位如今空出来了,你搬去那里坐,也清静些。”
“多谢吴大人照拂。”桑落躬身行礼。
一个小吏跑过来:“吴大人,昌宁宫来人了。”
“你看,当真是一日都不能懈怠。甚至小年也是不能走远的。桑医正也要殚精竭虑才行。”吴奇峰说这句话时,有些炫耀的私心,整了整官帽和官袍,越过桑落走了出去。
来的是一个白脸内官,吴奇峰一边遣小吏去取自己的药箱,一边迎上去:“包内官,可是太妃寻老臣前去诊脉,老臣刚好备上药箱——”
包内官摇头,说了一句场面话:“太妃知吴大人辛苦。今日特命奴来请桑医正入宫说话的。”
有心人一听就知道其中有玄机。若真只是“说话”,那还担心“吴大人辛苦”吗?
吴奇峰脸上的自得瞬间凝固了,小吏抱着药箱跑出来,此刻也不知该不该递到他手中。
包内官早已习惯这种微妙的权力倾轧,他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越过吴奇峰,精准地落在桑落身上,声音清晰而平稳:“桑医正,太妃娘娘在昌宁宫等候,请随奴移步吧。”
“是,有劳包内官。”桑落垂首应道,声音平静无波。
她没有特意去看吴奇峰此刻的表情——那必定是精彩纷呈,混合着震惊、难堪、被轻视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她只是微微侧身,对还僵在原地的吴奇峰略一躬身:“吴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太妃特地召见一个旁的医正。
吴奇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对着包内官道:“包内官辛苦。桑医正初入宫闱,若有失仪之处,还望包内官多多提点……”
包内官继续说着场面话:“多谢吴大人提醒,奴一定遵命。桑医正,请。”
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恭敬。
桑落不再停留,整了整官袍就要往外走。
包内官跟在她身后,转了一个走廊,才捂着嘴低声笑道:“桑医正,您可真是实心眼啊。入宫怎能不带药箱?”
桑落脚步一顿,扭头看他。
“太妃跟您莫非真有什么话可说?”
原来都是托词啊。
桑落连忙去收拾好药箱,跨在肩上,在包内官身后,走进宫城。
包内官一边讲着礼仪,一边踮着细碎的步子带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终于跨进了昌宁宫的大门。
和桑落想象的很不一样。昌宁宫里只有两棵普通的松树,甚至没有宫人修剪过的痕迹。因冬日,这两棵松树的枝丫上还挂着冰。
刚走到殿门前,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元宝。
一段日子不见,元宝似乎又长了点个子,皮肤白净,眉眼也长开了。
元宝看见桑落很是激动,双眼发亮,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是微微抿了一下嘴。
门边的叶姑姑很客套地笑了一笑:“桑医正来了,快进去吧,太妃刚还问着呢。”
一进殿中,一股暖暖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屋内陈设雅致古朴,也不像是奢靡之人。
“你就跪在这里候着。”叶姑姑用脚尖点了点一块砖。
桑落依言跪在那块砖地上,垂首敛目,姿态恭谨。
宫中烧了地龙,殿内温暖如春,她穿着厚实的官袍,跪了一阵就有些出汗。她能听到内间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和杯盏轻碰的声音,却听不清具体言语。
再等了一阵,膝盖开始疼痛麻木。桑落再蠢也明白,这是在罚自己呢。遇到权贵,她爹说过一句话:“认怂保平安”。太妃和圣人这样的至尊之人,要捏死自己再容易不过,该装卑微的地方,吃些皮肉之苦也并不算太大的委屈。
又过不知多久,听见内殿里传来叶姑姑的声音:“太妃,圣人,桑医正到了。”
太妃说了什么。片刻后,叶姑姑走了出来,站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头顶,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中特有的刻板腔调:“桑医正,太妃娘娘垂询,吕老将军的病体究竟如何?你需据实回话,不得有半分虚言。”
这份敌意从何而来,桑落心下了然。
她挺直脊背,声音清晰平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入内殿:
“回太妃娘娘,微臣以为,老将军得的是痴呆症,其髓海空虚,病邪深伏,已有四年之久。”
她停顿了一瞬,吸了一口气继续道:
“老将军神志昏蒙,不识亲故,言语错乱,时发呓语。虽饮食尚可,却无饥饱咸淡之感,体力犹存,形骸未损,却元神已蔽。正如……”
叶姑姑神情莫测地盯着她:“正如什么?”
“灯油将尽,灯芯尚存,偶有微光闪烁,终难复明。”
“大胆!”叶姑姑厉声叱道。
桑落并未退缩,反而提高了些音量:“臣以为,其势已成,非药石可逆。纵有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难使其神智恢复如初。此乃……天命使然。”
“天命使然”四个字,在暖香馥郁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沉重。
内殿一片寂静。
叶姑姑看着她就满心火气,垂在身侧的手忍无可忍地高高扬起。
“行了。”内殿响起太妃的声音。依旧是隔着距离,听不出情绪,只是清晰了些:“桑医正,依你所见,便只能……听之任之了?”
桑落立刻答道:“回太妃娘娘,虽无法根治,但微臣能为老将军做到三件事。
一则可以让他情绪稳定下来,以免出现意外。二是,得此症者临终之前,常疯癫异常,不识便、溺之物,甚至将秽物放入口中,微臣可用药维持老将军的体面。三是,用‘唤醒’之法,让他回神一次或两次。”
“唤醒?”太妃缓缓问道,“哀家为何要唤醒?”
“百姓常说‘子欲养而亲不待。’若有未尽之言,未了之愿,可在其醒来的那一时,说上一说,做上一做。人生无憾,也算圆满。”
桑落说完,伏身叩首:“此乃微臣之愚见,是否施为,全凭太妃娘娘圣裁。”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持续得更久。桑落能感觉到内殿那道无形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珠帘,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沉重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良久之后,内殿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声。紧接着,珠帘被挑开,珠子碰撞在一起,稀里哗啦的,滴滴答答的,像是雨滴坠落的声音。
太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桑医正,你起来回话吧。”
桑落依言站起身来,垂首敛目,姿态依旧恭谨。膝盖的刺痛让她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
“抬起头来。”太妃的声音比方才更近了些,就在她面前。
桑落缓缓抬起头,仍记得入宫之前,包内官沿路的提点,没有直视太妃,只垂着眼眸盯着太妃手指看,只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太妃。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位权倾后宫、叱咤朝堂女人的模样。或许是威严刻板如庙中神像,或许是精于世故带着算计的疲惫,又或许是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贵妇。
然而眼前所见,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
太妃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身量高挑匀称,穿着一身深青色绣银线暗云纹的常服宫装,手指涂着丹蔻,发间簪着钗环,粉面红唇,眉宇幽幽。
难怪三夫人要送面首给她。
这么美丽的女人,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着实可惜了。
“哀家的父亲还有多久可活?”太妃问道。
桑落道:“快则半年,缓则一年、最多两年。”
太妃蹙着眉,思量一阵,又开口问:“桑医正,你说是否有可能——”
她顿了顿,才说出口:“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