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秋,贾府上下张灯结彩,园中桂花盛放,暗香浮动。然而这百年望族的深宅大院里,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早已汹涌多时。
贾母这两日胃口不佳,厨房变着花样做的菜,她只略动几筷便叫人撤下。鸳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特地吩咐小厨房熬了清淡的荷叶莲子粥,又备了几样爽口小菜。
“老太太,多少再用些吧。”鸳鸯轻声劝道。
贾母斜倚在榻上,摆摆手:“收了吧,嘴里发苦,吃什么都无味。”
正说着,外面丫鬟通报:“各房送菜来了。”
这是贾府旧例,每逢节日,各房按规矩孝敬菜肴,既是表孝心,也是显地位。鸳鸯忙命人将食盒一一提进来,仔细记下各房所送,回禀贾母。
“二老爷和二太太送的是椒油莼齑酱,珍大爷送的是鸡髓笋,琏二爷和凤奶奶送的是风腌果子狸...”
贾母微微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食盒,忽然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黑漆木盒上。
“那是谁送的?”她抬手指了指。
鸳鸯上前打开,只见盒内两样菜肴色泽暗淡,样式粗糙,与其它食盒里的珍馐形成鲜明对比。她迟疑片刻,低声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
室内霎时安静。侍立两侧的丫鬟们不自觉地垂下眼帘,连呼吸都放轻了半分。
贾母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些。她没让那食盒上桌,只淡淡道:“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
这话说得平和,却让满室仆从心头一凛。“我吃了”是留面子;“不必天天送”却是毫不留情的拒绝。
鸳鸯亲自合上食盒,递给小丫鬟拿出去,回头见贾母已起身,慢慢走到贾政夫妇送的椒油莼齑酱前,拿起银箸尝了一口,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这个味道正,难为他们想着。”
说罢,她又命人将贾珍所赠的鸡髓笋、自己的红稻米粥、风腌果子狸和一碗肉,分赐给凤姐、宝玉、黛玉与贾兰。
唯独贾赦的那份“孝心”,连赏人都不配。
荣府东院,邢夫人看着被原样退回的食盒,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老爷呢?”她问丫鬟,声音尖利。
“在书房。”
邢夫人快步穿过回廊,推开书房门。贾赦正把玩一枚古玉,见她进来,头也不抬。
“菜退回来了?”他语气平淡,仿佛早有所料。
“原封不动。”邢夫人将食盒重重放在桌上,“母亲这是当众打我们的脸!”
贾赦冷笑一声,将古玉收入匣中:“她何时给过我们好脸?”
“可明日就是中秋宴,全家都在,这...”
“正好。”贾赦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母亲既如此不待见我们,也别怪我不顾全大局了。”
邢夫人欲言又止,终是没敢再说什么。她深知丈夫对婆婆的怨怼已非一日,这些年来,贾母对二房贾政的偏爱,对宝玉的宠溺,都像一根根刺,扎在贾赦心上,日久生根,如今已长成参天恨意。
---
中秋之夜,大观园嘉荫堂内灯火通明,笙歌不绝。
贾母坐在正中榻上,王夫人、薛姨妈、宝钗、黛玉、湘云等围坐左右,一派和乐融融。然而细看便能发现,贾母的笑容未达眼底,目光不时扫向男宾席上缺席的贾赦。
直至宴席过半,贾赦才姗姗来迟,身上带着淡淡酒气。
贾母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击鼓传花游戏开始,花到谁手中,便要讲个笑话助兴。
说来也巧,那朵红绸花几经传递,偏偏落在了贾赦手中。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目光扫过满堂亲友,最后停在贾母脸上。
“今日就说个父母偏心的笑话罢。”他声音洪亮,让原本热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
王夫人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几滴茶水溅出杯外。黛玉与宝钗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有一家子,父母疼小儿子,什么好的都给了他。大儿子实在气不过,便去问父母为何如此偏心。你们猜那老母亲怎么说?”贾赦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她说:‘你若知趣,乖乖地做个孝顺儿子,自然也有你的好处;若不知趣,横竖这家业原没你的份,何必来自讨没趣?’”
这话音落下,满堂寂静,连乐工都忘了奏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贾母身上。只见她面色平静,双手却紧紧抓住榻沿,指节泛白。
半晌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最终,贾母勉强笑了笑,声音干涩:“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
这话看似自嘲,可在场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冷意。贾赦却似浑然不觉,拱手一礼,坦然落座。
宴席气氛自此冷了下来,众人勉强又说笑一阵,便草草散了。
---
次日,贾赦夫妇来到贾母房中请安。
贾母正与宝玉说笑,见他们进来,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母亲近日可好?”贾赦行礼后问道,语气恭敬,眼神却毫无温度。
“还好。”贾母简短应答,转而继续对宝玉说,“你昨日作的那首诗我听了,比前些日子又进益了。”
宝玉笑嘻嘻地凑在贾母身边:“老祖宗喜欢,我今日再作几首。”
正当这时,贾环也进来请安。贾母只淡淡点头,便不再理会。
贾赦却忽然开口:“环儿近日也在读书?”
贾环一愣,忙答:“回大伯,正在读《诗经》。”
“好,好。”贾赦点头,忽然转向贾母,“母亲,我看环儿这孩子出息,勤勉好学,不像有些子弟只会讨巧卖乖。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在宗法社会,嫡长子继承制是天经地义。即便贾琏不袭爵,也应是宝玉,无论如何轮不到庶出的贾环。贾赦此言,分明是明知贾母的全部情感寄托在宝玉身上,故意抬举贾母最不喜欢的赵姨娘所生的贾环,来恶心和激怒母亲。
王夫人脸色煞白,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宝玉不明所以地看着众人,下意识地往贾母身边靠了靠。
贾母的目光如冰刀般射向贾赦,多年的失望与厌烦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我乏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去吧。”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贾赦夫妇不得不行礼退出,然而在转身的刹那,贾赦嘴角那抹得逞的笑意,没能逃过贾母的眼睛。
---
夜深人静,贾母独坐房中,鸳鸯轻轻为她梳理长发。
“鸳鸯,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贾母忽然问。
“回老太太,二十三年了。”鸳鸯答道。
“二十三年...”贾母喃喃重复,“你可知道,为何我这些年来,越发不愿见大老爷?”
鸳鸯手下一顿,轻声道:“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贾母长叹一声:“你记得珠儿吗?”
鸳鸯怔住了。贾珠,贾赫的嫡长子,宝玉的兄长,那个聪慧伶俐却英年早逝的少年,去世时年仅二十。
“珠儿那孩子,从小懂事,知书达理,比他父亲强上十倍。”贾母眼中泛起泪光,“他病重那些日子,大老爷何曾真心关切过?满心只想着如何多占家产,如何打压弟弟一家。亲生骨肉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鸳鸯默默听着,不敢接话。
“我何尝不知外人说我偏心?”贾母苦笑,“可面对这样的儿子,你教我如何不偏心?”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鸳鸯急忙出门查看,片刻后回来,面色惊慌。
“老太太,不好了,大老爷他...他刚才在院子里昏倒了!”
贾母猛地起身,又缓缓坐下,沉默良久,才问:“可请大夫了?”
“已经去请了。”
又一阵沉默后,贾母低声道:“更衣,我去看看。”
---
贾赦院中灯火通明,仆从来往匆匆。贾母走进室内,只见贾赦躺在床上,面色灰白,邢夫人站在一旁抹泪。
大夫诊脉后,将贾母请到外间,低声道:“大老爷这是急火攻心,加上平日饮酒无度,肝气郁结,一时爆发。需静心调养,切忌再动气。”
贾母点头,命人随大夫去取药。
她走到贾赦床前,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跟在她身后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何时起,母子之间竟到了这般地步?
贾赦缓缓睁眼,看到贾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母亲...”他声音嘶哑。
贾母在床边坐下,良久才道:“你好生养着,府中事务不必操心。”
“母亲是在担心家业,还是担心儿子?”贾赦忽然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贾母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这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又形同陌路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你是我的儿子,”她最终说,“无论怎样,都是。”
贾赦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贾母起身离去,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贾赦脸上,那上面似乎有一道未干的泪痕。
走出院子,贾母对鸳鸯说:“明日从我的份例里,拨些上等补药送来。”
“是。”
夜空中的月亮又圆又亮,清辉洒在贾府的亭台楼阁上,美得不似人间。然而在这华美之下,那些彬彬有礼却冷若冰霜的残酷,依旧在暗处滋长,如同庭院深处的苔藓,不见天日,却从未消失。
贾母抬头望月,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中秋,那时老国公尚在,贾赦还是个会缠着她要月饼的孩子。时过境迁,如今的荣国府外表依旧光鲜,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而她能做的,只是尽力维持这份摇摇欲坠的体面,直到再也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