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官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镯子是宝玉前儿才给的,说是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连袭人都没有。
“芳官姐姐,柳嫂子送点心来了。”小丫鬟四儿在门外轻声禀报。
芳官懒懒地“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四儿端着红漆食盒进来,里面是胭脂鹅脯、酒酿清蒸鸭子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
“油腻腻的,谁吃这些。”芳官瞥了一眼,挥挥手,“拿下去你们分了吧。”
四儿犹豫道:“柳嫂子特意嘱咐,这是按宝玉的份例做的...”
“我说不要便不要。”芳官打断她,腕上的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去告诉柳嫂子,明日我想吃芦蒿,要清淡些的。”
四儿不敢多言,端着食盒退下。刚到门口,差点撞上掀帘进来的晴雯。
“好大的排场,”晴雯扫了一眼食盒,冷笑道,“柳嫂子待你,倒比侍奉老太太还上心。”
芳官翻了个身,背对着晴雯:“姐姐若想吃,明日也让她给你送一份便是。”
晴雯冷哼一声,径自走到妆台前整理宝玉的梳妆用具,不再理会。
这怡红院里,谁不知道芳官是宝玉跟前第一得意人?自这小戏子分到宝玉房里,不过两三月光景,竟把袭人、晴雯等一众大丫鬟都比了下去。宝玉不仅给她取了“耶律雄奴”、“金星玻璃”等别号,还常与她同食同饮,连袭人都背地里抱怨“太可恶”。
芳官闭目假寐,心里却明镜似的。她晓得晴雯为何恼她——前日宝玉得了上好的蔷薇硝,原说分给众人,偏她多得了一盒;昨日宝玉命人裁衣裳,又特意嘱咐给芳官多做两套。
“芳官!芳官!”春燕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快去看看吧,你干娘又在那里作耗呢!”
芳官猛地坐起身:“她又怎么了?”
春燕喘着气道:“她拿着你前日给她的玫瑰露瓶子到处炫耀,被赵姨娘撞见了,正揪着不放呢!”
芳官脸色一沉,匆匆下榻穿鞋。晴雯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微微上扬。
等芳官赶到后院,只见干娘何婆子正被赵姨娘指着鼻子骂:“好个不知廉耻的老货!这玫瑰露也是你能得的?定是偷了主子的东西!”
何婆子急得满头大汗,百口莫辩。芳官见状上前:“姨娘误会了,这玫瑰露是我给干娘的。”
赵姨娘转脸看见芳官,更是火冒三丈:“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戏子!你哪来的玫瑰露?还不是仗着宝玉宠你,无法无天!”
芳官性子本就骄纵,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便是宝玉赏的又如何?总比某些人,连自己儿子都管不住,整日觊觎别人东西强!”
这话正戳中赵姨娘痛处——她儿子贾环前日因讨要蔷薇硝不得,反被芳官用茉莉粉糊弄,在府里沦为笑谈。赵姨娘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扑上来要打芳官:“好个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芳官不甘示弱,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何婆子想要拉架,却被赵姨娘的丫鬟挡住。春燕等小丫鬟吓得不知所措,整个后院乱作一团。
正闹得不可开交,芳官忽然觉得有人用力扯她的胳膊,回头一看,竟是晴雯身边的春燕。
“别打了!探春姑娘来了!”春燕急声道。
芳官心里一沉,抬头果然看见探春、李纨、尤氏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探春面色铁青,李纨眉头紧锁,尤氏则是一脸震惊。
“成何体统!”探春厉声喝道,“还不快住手!”
赵姨娘见女儿来了,更加撒泼打滚:“你们都来看看啊!这府里的小戏子都敢打主子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芳官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一个丫鬟,与府里的姨娘动手,还被当家主事的探春撞个正着。她看向晴雯,只见晴雯远远站在廊下,面无表情。
“把她们都带进去!”探春命令道,又转向众媳妇,“今日之事,谁若传出去半个字,立刻撵出府去!”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称是。
芳官被带进屋里,心中七上八下。她不明白,晴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去请探春?是真的为了平息事端,还是别有用心?
探春端坐上首,目光如刀般扫过赵姨娘和芳官:“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赵姨娘抢先哭诉:“这贱婢偷了府里的玫瑰露,我不过问一句,她就敢对我动手!”
芳官急忙辩解:“玫瑰露是宝玉赏我的,我有证据!”
“便是宝玉赏的,你就能这般嚣张?”李纨温声问道,语气中却带着责备。
芳官咬唇不语。她忽然意识到,今日这事无论如何收场,她都难逃责罚——与主子动手,这是府里的大忌。
就在这时,宝玉从外面回来,见屋内情形,顿时愣住:“这是怎么了?”
探春简单说明了情况,宝玉急得跺脚:“都是我的不是!那玫瑰露确实是我给芳官的,姨娘误会了。”
赵姨娘见宝玉护着芳官,更加不依不饶:“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护着这小贱人!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探春脸色越发难看,她何尝不知自己生母的德行,但眼下这场面,若不处置芳官,实在难以服众。
“无论如何,丫鬟与主子动手,断不能轻饶。”探春沉声道,“念在芳官初犯,打二十板子,关三天禁闭。”
芳官浑身一颤,求助地看向宝玉。
宝玉急忙求情:“三妹妹,今日之事原是误会,何必......”
“二哥哥!”探春打断他,“府里的规矩不能坏!”
宝玉只得噤声,心疼地看着芳官被带下去。
临出门前,芳官回头看了一眼——晴雯站在角落里,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当晚,芳官趴在床上,臀部的疼痛让她无法入睡。门吱呀一声开了,晴雯端着药碗进来。
“给你,抹上好的快些。”晴雯将药放在床头。
芳官冷冷道:“何必假慈悲?”
晴雯轻笑:“你以为我是故意害你?”
“难道不是?”芳官咬牙道,“你明知探春姑娘来了,我定没好果子吃,还特意遣人去请!”
晴雯在床边坐下,慢条斯理地说:“你今日与赵姨娘动手,可曾想过后果?若不是及时请来探春,由着事情闹大,传到老爷太太耳中,你以为只是打二十板子这么简单?”
芳官一愣,这个她倒未曾想过。
“赵姨娘再怎么不堪,也是半个主子。你与她动手,按府里的规矩,撵出去都是轻的。”晴雯继续道,“我请探春来,是因为她最重规矩,但也最公正。由她处置,事情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人敢嚼舌根。”
芳官半信半疑:“你为何要帮我?”
晴雯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怡红院。你如今是宝玉心上的人,你若有事,他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门轻轻关上,芳官陷入沉思。她忽然觉得,这怡红院里的明争暗斗,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三日后,芳官解了禁闭,回到宝玉身边当差。宝玉对她越发疼爱,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这引起了不少丫鬟的嫉妒,连一向温厚的麝月都在背后说:“芳官也该打几下,昨日就闹得够呛。”
这日,芳官又去小厨房找柳嫂子。柳嫂子见她来了,忙迎上来:“我的姑娘,你可算来了!五儿的事怎么样了?”
芳官笑道:“妈妈放心,我已和宝玉说好了,这两日就让五儿进来当差。”
柳嫂子喜出望外,赶紧端出早已准备好的点心:“这是新做的绿畦香稻粳米饭,配了虾丸鸡皮汤,姑娘尝尝。”
芳官正吃着点心,突然小蝉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喘着气道:“芳官姐姐,不好啦,赵姨娘又在宝玉房里闹起来了!说是五儿进怡红院是坏了规矩。”
芳官眉头一皱,放下筷子,起身就往宝玉房里赶。到了房里,只见赵姨娘叉着腰,满脸怒色,正对着袭人等人叫嚷。“这丫头来历不明,怎么能随便进宝玉房里当差,这不是乱了府里的规矩吗!”芳官走上前,福了一福道:“姨娘息怒,五儿是柳嫂子的女儿,老实本分,且是宝玉应允了的。”赵姨娘哼了一声:“宝玉应允?宝玉懂什么!我就不信这府里没了我,就由着你们胡来了。”这时宝玉也回来了,忙打圆场道:“姨娘,五儿确是个好的,您就看在我的面上,让她留下吧。”赵姨娘见宝玉这般说,虽还是气鼓鼓的,但也不好再闹下去,只得甩袖道:“罢了罢了,且看这丫头日后的表现。”一场风波暂时平息,芳官暗自庆幸,也越发明白这府里的日子,往后只怕更难了。
芳官正要动筷,忽听外面传来司棋的怒骂声:“好个势利眼的婆子!前日我说要吃碗鸡蛋羹,你说没有鸡蛋,今日倒有这些好东西孝敬别人!”
柳嫂子脸色一变,忙出去解释:“司棋姑娘误会了,这是......”
“是什么?”司棋一把推开柳嫂子,冲进来看见桌上的饭菜,更是火大,“好啊!这是什么?我倒要问问,同样是丫鬟,为何她吃得,我吃不得?”
芳官放下筷子,慢悠悠道:“姐姐何必动怒?不过是宝玉赏的份例罢了。”
司棋冷笑:“好个份例!既如此,明日我也去找二姑娘要份例去!”说罢,竟一把掀了桌子,碗碟碎了一地,汤汁四溅。
柳嫂子心疼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得罪司棋——这司棋是迎春的丫鬟,更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在府里颇有体面。
芳官冷冷地看着司棋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恨。她转头对柳嫂子道:“妈妈别怕,明日我告诉宝玉,自有道理。”
然而,芳官没想到的是,这场小厨房的风波,只是日后更大风暴的前奏。
几日后,玫瑰露失窃的事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巧的是,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柳五儿因偷偷进园子找芳官,被林之孝家的逮个正着,从她身上搜出了茯苓霜。
“好个贼丫头!”林之孝家的厉声喝道,“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
柳五儿吓得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芳官闻讯赶到时,五儿已被捆了起来,准备发落。她急忙去找宝玉求助。
宝玉沉吟片刻,道:“这事倒也简单,就说玫瑰露和茯苓霜都是我赏的就是了。”
芳官担忧道:“可是这样一来,岂不连累了你?”
宝玉笑道:“怕什么,横竖他们不敢拿我怎样。”
果然,宝玉出面认下后,平儿便顺水推舟了结了此案。柳五儿被释放,柳嫂子也保住了差事。
事后,平儿私下对袭人说:“这园里的事,本是小事,就怕有人借题发挥。如今二爷认了,大家都省心。”
袭人点头称是,心中却对芳官更加忌惮——这丫头不仅能哄得宝玉为她担责,还能让平儿也卖她人情,实在不简单。
芳官经此一事,越发得意忘形。她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今日与赵姨娘争吵,明日与蝉姐斗嘴,把个大观园闹得鸡犬不宁。
这一切,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直到那一日,一只绣春囊引发查抄大观园,王夫人亲自坐镇,清理宝玉身边的“狐狸精”。芳官往日的种种行径,都被一一揭发出来。
“把这小戏子撵出去!”王夫人厉声命令,“仗着宝玉宠她,无法无天!”
芳官至此才恍然大悟,在这深宅大院中,一时的得意不过是镜花水月。她终究只是个戏子,是这豪门贵族中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
被撵出贾府那日,芳官回头望着那扇缓缓关闭的朱红大门,心中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那日晴雯对她说的话:“这府里的人,哪个不是戴着面具过日子?你以为你是真得意,殊不知只是别人眼中的棋子。”
如今想来,晴雯这话,竟是早有深意。
芳官苦笑一声,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而怡红院内,晴雯站在窗前,望着芳官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起那日自己遣春燕去请探春的真相——既是为了保全芳官,也是为了保全自己。在这错综复杂的豪门深宅中,谁又不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呢?
“都过去了。”袭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轻声道。
晴雯回头,对上袭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各自散去。
怡红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依旧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