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记得那个暮春午后,廊下的绿鹦鹉突然开口吟诗。彼时黛玉刚过垂花门,素白裙裾扫过青石阶,惊起几片沾着雨水的海棠花瓣。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鹦鹉扑棱着翅膀,金丝笼在穿堂风里微微摇晃。黛玉苍白的指尖顿在笼前,腕间羊脂玉镯碰出清响。
\"倒是会拣应景的念。\"贾母捻着沉香珠串,\"鹦哥,往后你就跟着林姑娘。\"
黛玉转身要谢恩时,廊外忽然卷进一阵急雨。碎玉般的雨点打湿了鹦哥鸦青的鬓角,她捧着鎏金暖手炉跪在阴湿的青砖上,炉身上凸起的杜鹃花纹硌着掌心。
紫鹃在潇湘馆的第一个冬天,黛玉咳疾犯了七回。这夜雪雁捧着药盅打帘子进来,见紫鹃正往珐琅暖炉里添银丝炭,火星子溅在手背上也不曾缩手。
\"姐姐仔细烫着。\"雪雁把药碗搁在缠枝莲纹几案上,\"这炉子原是老太太赏的,怎的突然翻出来?\"
紫鹃用铜簪拨弄炭火,炉身那只泣血杜鹃在暖光中忽明忽暗:\"前日姑娘说冷,我瞧着西厢柜底收着这个。\"她指尖抚过凸起的纹路,\"倒是比手炉暖和。\"
黛玉裹着银狐裘从内室出来,目光落在暖炉上突然凝住。炉底暗刻着\"荣禧堂丙申年制\"的字样,边缘有道浅浅的裂痕——正是贾敏出阁那年,贾母命人打造的陪嫁。
宝玉攥着金麒麟闯进潇湘馆那日,紫鹃正在廊下煎药。药吊子咕嘟咕嘟冒着泡,蒸得她眼底起雾。
\"好姐姐,林妹妹真要回苏州?\"宝玉额角还渗着冷汗,通灵玉在项间晃得厉害。紫鹃望着他腰间松脱的五彩丝绦,想起昨夜黛玉咳在帕子上的血点子,突然觉得喉头发苦。
里间传来瓷器碎裂声。紫鹃转身时听见宝玉说:\"要化灰化烟,也该是我们三个一处。\"药吊子翻倒在青砖上,褐色的汁液漫过砖缝里的青苔。
次日贾母传紫鹃去荣庆堂。老太太摩挲着暖炉上的裂痕,突然问:\"这炉子,是你从库房找出来的?\"
黛玉弥留那夜,紫鹃在灯下补那件旧斗篷。金线绣的竹叶已经发暗,针尖不时戳破指尖。床帐里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那年...你故意打碎药碗...是怕我听全了大夫的话...\"
紫鹃手一抖,血珠渗进孔雀蓝缎面。帐中伸出的手苍白如纸,指尖点在她眉心:\"子规夜半犹啼血...你这名字...\"话尾化作一声叹息。
更漏滴到三更时,紫鹃将暖炉埋进潇湘馆后的梅林。炉身那只杜鹃沾了泥土,倒像是真从腔子里渗出血来。她想起那日贾母望着暖炉的神情——老人浑浊的眼里映着炉火,仿佛看见三十年前跪在雨中的小丫鬟,看见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
庵堂钟声响起时,紫鹃削下第一缕头发。铜剪坠地的脆响惊飞梁间春燕,廊外那只会吟诗的绿鹦鹉,不知何时已绝食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