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铁忌
王朝,乃世间辽阔疆域之大国,君贤臣明,四夷宾服,万朝来贺。
如此富余大国,却在西南偏安之地,毒瘤横生,早有人言,那宫城一夜间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便是天降怒火,替王朝帝君清除毒瘤,还天下一个升平祥和。
真相究竟为何,已无从知晓了。
早在三百年前,王朝开国大帝四方征战,统一海内,西南宫城以阙连裴统率,战功彪炳,天下人都觉得这样一位天降名帅将受勋大员,封疆一方,子孙世代荣宠至极,却哪料宫城竟以狂河天险为依托,独立于王朝版图之外,且与大帝讨了一纸圣谕,听调不听宣,可谓名噪一时。
谁又知在那三百年后,竟被一场大火给烧了个底儿掉,如今只余一座破败荒城,杂草丛生。
……
荒城毗邻的木安县,曾得益于宫城之繁华,亦牵连于宫城之剧变,如今早已不复繁华,已然沦落成了个贫穷落后的小地方,不过小小地方也有大大事情。
这不,今早便有人报案,言称盗墓贼猖獗,昨夜竟被人挖了数十座坟墓,骇人听闻。
县老爷顿时皱起眉头,纳闷道:“这小破地方有何可盗?生前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境地,死后在那坟里就能变出金银财宝来?”
师爷读过几年书,又去过王都见识过世面,思考方式总比常人全面,点头道:“或许那坟墓里果真就有金银财宝,否则缘何能引来盗墓贼光顾?老爷,这小小木安县,或许藏着龙卧着虎,远不如咱们表面看来这般,此次盗墓事件,咱们得好生思量。”
贫穷地方,油水无甚可捞,桌上泡着茶叶沫子,县老爷把玩茶盏,滋溜一口,指着堂下威武矗立的几位老弱病残,道:“你且带着他们去仔细瞧瞧,如果真有钱,可万不能便宜了盗墓贼,先给老爷划拉回来,若是那群刁民无中生有,有一个算一个,也全带回来,老爷必须秉公处理!”
师爷领了命,带着几位走后门得了一身官服的七舅姥爷,出了官衙,县老爷没钱置办轿夫,是故衙门口蹲守着许多苦力脚夫,个个都有两轮推车,凡是公门中人外出,只需一个铜板就可脚不沾地,不过颠得腚眼子疼就是另一回事了。
几人坐上两轮小推车,风驰电掣地来至事发村子,早有好事之人嗑起了瓜子,还有个面貌黝黑的小伙子背着老娘穿过人群,向村外走去。
七八辆两轮车在村头停下,几位公门官爷捂着屁股蛋子下了车,一问之下,七嘴八舌倒没甚出入,哪家坟被挖了,哪家正在哭爹喊娘,一一巨细,师爷选了个嗑瓜子最起劲的汉子带路,前往事发地点勘察。
——
来至东郊,坟墓成群,老远就可见着几口墓敞着大口子,墓碑倒落一旁,凄凄惨惨。
汉子道:“东山这被挖了三座,西山那还有五座,南山也有七八座,哎呦遭天杀的,挖了你再给人填回去啊,头顶上这么大日头,谁家见了祖宗被晒着,能不伤心呢。”
师爷慨然道:“这是要遭天谴的,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这些坟里边就没个值钱的玩意儿?”
汉子一听,顿时瞪眼,叉腰道:“官爷,咱们自己还吃不饱饭呢,谁家闲着给祖宗塞东西啊?”
师爷斜他一眼,明显不信,眼珠一转,便道:“你回去给父老乡亲普及一下,怀璧其罪的道理,就是说如果你有钱,就会遭贼惦记,所以谁家祖宗坟里边有点值钱的,赶紧挖出来,要是再丢了可莫怪老爷没提醒。”
汉子挠挠头,纳闷道:“难道真有人整这死出?不至于啊,没见着谁家富裕啊,吃饱了闲着?”
师爷没搭理他,带着七舅姥爷们下了山,盗墓挖坟一事,可大可小,可若放在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界,那就一小再小,实在没个调查的必要。
……
此案暂告一段落,其实除却被挖了坟的人家,谁也不会当真上心。
月黑风高,正是万家静寂。
就在师爷高枕安眠的时刻,又有人来报案,木安境内十墓九空,就在昨夜,竟被人给挖了个底儿掉!
县老爷揉着惺忪睡眼升了堂,吸溜茶叶沫子,师爷打着哈欠写口供,心内倒也纳闷,总不能全县境内都是有钱人家吧,挖这么些坟,意义何在?
堂下几位村代表们哭哭啼啼,要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县老爷大手一挥,下了命令:“把那几个吃白饭的捕快分散出去,给老爷严防死守,再者,县衙人手终究不足,你等各家各户出几个劳力协助官差日夜轮守,每座山头皆不可放过,倘发现有鬼祟之人,无需赘叙,一律先押再审!”
“得令!”
……
县老爷果真是个青天父母官,这一手使出来,往后几个日夜,果真就安生了许多,余下几座未曾被挖的坟墓安全地守卫在各家山头上,未遭盗墓贼毒手。
这下子众人皆可睡个好觉了。
——
数日后,面色黝黑的小伙子背着老娘回村,数日前到隔壁县里看医,一走数十里地,钱没少花,病却没甚进展,愁死个人。
离村尚有三里地,脚下草鞋磨破了,小伙子放下老娘,坐在路边换鞋,包袱里有崭新的草鞋,都是老娘一草一线地纳出来,坚实耐穿。
不远处缓步而来一位健壮汉子,头戴斗笠,遮掩了相貌,不过远观此人便是气态雄伟,脚步方正,这等样人可不寻常见,必是从大地方来的。
小伙子盯着人家瞧,待那人走近,便迅速低下头,耳根子红了红。
健壮汉子停下步,礼貌问询道:“小哥,这位伯母,请问此地距离木安县尚有多久?”
小伙子抬起头,指着远处道:“翻过那座山就能看见牌坊了,写着木安县三个字。”
“很近了。”汉子举目远眺,不忘回一句,“多谢小哥指路,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这是个成语吧,真是有文化的人。
小伙子低头穿鞋,破鞋不舍得扔,一股脑塞进包袱里,背起老娘继续行路,远远地,还能望见那位问路人的背影,瘦瘦高高的,背上还有个长条包裹,莫非是把剑?
才走不过一刻钟,就不见了那汉子踪影,小伙子惊诧道:“那人走得好快,我竟追不上他。”
老娘咧嘴笑道:“那小伙子一见就是富裕人家的,腿脚还能这么好,真是不赖。你啊,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一定要多读读书,书读得多了,才能不吃亏。”
小伙子摇头道:“我出去了你怎么办,咱们在村里本就不受待见,我走了谁管你?”
“我这病咱娘俩都明白,没几天盼头了,等我走了,你就出去多走走。”
小伙子不说话了,眼角酸涩,心内有些伤感。
爬上山顶,已能看见木安县大牌坊了,县里穷归穷,县老爷觉得门面不能丢,把那牌坊给修得恢弘大气,为此百姓们家家户户掏钱出力,勒紧裤腰带过了好几年苦上加苦的苦日子。
刚要下山,斜刺里冲出来两个人,一个矮个子,贼眉鼠眼,还有个大胖子,凶神恶煞,手里握着刀。
不消说,这是遇见土匪了!
两名匪徒二话不说,将娘俩推搡倒地,身上看病留下的铜板外带几个没吃完的干饼全给抢了,随即逃之夭夭。
这下子给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了霜,娘俩没了看病钱,那就是没了救命钱,两个人嚎啕大哭。
哭过了,日子还需过下去,娘俩相互安慰几句,小伙子又背起老娘,下山回了村,不知不觉也已是日暮时分了,便开始生火做饭,老娘坐在门槛上看他忙碌。
一盆土豆下了锅,顿时起了一阵烟雾朦胧,氤氲中看见那白日里问路的男人从门前经过,他已不戴斗笠,露出一张俊俏又沧桑的脸孔。
叫人一时间晃了神。
……
吃罢晚饭,因着白日里钱粮遭抢,小伙子郁郁不乐,独自外出散心,晃晃悠悠到了村头,便止步,索性找块背风大石躺下,望天发呆。
正发着呆,忽听有人言,就听一个人道:“整个县城都给戒严了,谁还敢顶风作案?”
另一人道:“倒不是顶风作案的问题,这县里都被挖了个遍,也不见目标人物出现,莫非当真不在此处?”
“上头说了,情报不会有误,或许那样英雄的人物自然要狡兔三窟,他的坟墓必定隐藏极深,不掘地三尺不足以寻到。”
躲于暗处偷听的小伙顿时来了精神,仅凭三言两语便可断定这两个人必定是盗墓贼无疑,再探头出去一瞧,嘿,巧了不是!
正是那抢劫自己的两个土匪!
两个人窃窃私语也没个结论,最终只得先上山勘察,再做他算,待两人走远,正义感爆棚的小伙子现身而出,一路追踪了去。
在他身后,有个黑衣短打装束的女子悄然跟上,脚步轻盈,行动迅捷。
——
来至东山,十墓九空,望着自己的杰作,两个盗墓贼犯了难,嘀嘀咕咕,大胖子从背囊中取出一堆铁锹铁管,又翻检出两张大饼,正是抢劫来的干粮,递与矮个子。
一见那饼,小伙子气不打一处来,暗自咬紧牙关,等到天明就去报官,捉住这两个遭天杀的土匪,为自己的干粮报仇,追回老娘的救命钱。
两人吃罢干粮,拾起散落一地的工具,撅腚开挖,立志掘地三尺亦要挖出点东西来,他们却不知,县衙大老爷早已得了风声,率领一大班七舅姥爷们以及青壮捕快火速赶来,要给盗墓贼们来一个一锅端!
——
夜又深了,灯火寂寥,三两行人,构成更加落寞的海边风光。
无佛又烂醉如泥,摇晃身躯走上海滩,风是冷的,如今已是深秋了,早就褪去了仲夏的炎热欢快,远处有两三稚童奔跑着嬉戏着,少年欢好。
酒壶也空了,无佛瘫坐在地,低着头看酒壶,想了想,动手挖了个坑,把那壶埋了进去,只透出个壶口,像张干涸濒死的鱼的嘴,不知在等着什么。
他看着壶嘴,咧嘴笑了笑。
夜又更深了,海防哨角吹响了,这预示着魔筑要有所行动了,幽云十六州的海军要出动与魔筑进行暗流交锋了,有大人快速奔来,一手扯一个把孩子带回家,见着了独坐海畔的醉酒客,好心地提醒一句,要他快快回家,紧锁门窗,别再出门了。
无佛尚处于醉酒状态,听见了,重重点头,脖颈好似承受不住头颅重量,差点一头钻到裤裆里去。
随着几个孩子的离去,海滩便彻底寂静下来,只余海风呼啸,和远处海军的吆喝声。
“怎么还不回家?”
身后忽地响起温醇柔软的嗓音,飘忽莫测,像在梦中。
无佛睁眼,身旁有个人坐下来,正盯着他看,如此眉眼,与消失若干年的一秀如此相像,许多个心力交瘁的夜里,这是无佛时常梦到的脸。
又是梦了,无佛转回头,看看海,又低下头,闭上眼。
他很累了。
紧那罗探手摸摸他的鬓角,好像有白头发了,曾经戾气为重,少年任侠的小家伙,也已被世事风霜打磨得如醇酒老饕,是个男子汉了。
天地重担,何故给他一肩挑之呢。
无佛又睁眼,看到一秀的双眼似乎饱含不舍,一眨不眨,像许久未见的老友,又像行将分离的故交,要看一眼少一眼地记住他的脸,仿佛此后经年,就再见不到了。
四年前的那个清晨,在一秀离去时,无佛也见过这等留恋不舍的眼,与此时何其相像。
他一下子红了眼眶,瘪着嘴,低下头流起泪了,紧那罗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无佛,这个天地交给你,辛苦了。”
无佛用力摇头,又重重点头,不否认,也没什么可承认和炫耀的,只有满腔委屈在默默流泪中宣泄了出来。
紧那罗真的已有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就这般一直看着他,眼前这个男子汉哭起来,也像个孩子般可爱,哎呀好像也没几年的工夫,现在看看,他似乎还是没有长大,还是个孩子嘛。
紧那罗开心起来,看到他的孩子还没有长大,远比看到他成熟劳累来得开心,当爹的,是不希望孩子长大的,长大的代价,他自己岂非是最清楚的?
紧那罗笑道:“我与世隔绝很久了,好像跟大世界脱节了,与我说一说这几年的变化?”
无佛摇头,拾起袖子擦眼泪,低声道:“没什么变化,各地朝廷都组建了边防军,民众也应征入伍,军队打魔筑还是吃力,但是西方最近研制出了火光塔,对杀伤魔筑有很大作用,不日我就要带队去那头跟他们磋商,把这门技艺学回来。从你走后,我也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了,王朝帝国煌煌千万城,竟没一个脑子比我好使,我最近时常感到很累,原来动脑比动手还要疲累。”
他扭头,看到一秀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赶紧转回头,嘴上一句话不说,心中却放下巨大块垒,看着远处紧急备战的军队也觉得亲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