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和尚已奄奄一息,显然饱受折磨,两名守城将押来温如是,孔作大手将他头颅按上城墙,冷声道:“你的好伙伴已然束手就擒,烈日暴晒他三日有余,你若还不交待另一个生人的藏匿地,城下那人可就要死在你眼前了!”
温如是骨气极硬,牢记与一秀的约定,打死也不可说出狄鹰藏匿之处,这倒激起了孔作兴趣,笑道:“我见过许多骨头硬的人,同样,我也见过许多濒临死亡的人,有些时候,这两者很冲突。且不说这个,你再看这座城,襄樊早已是座鬼城,对于你们公门中人来讲,这是很忌讳的事情,可是在三百年前,这尚是一座升平和乐的不夜之城,若无变故,谁愿意与一座城共存亡,人成了鬼,城也成了鬼。”
温如是硬气道:“你就是说出个花来,也休想我吐露半个字!”
孔作大笑,摸着他的脑袋,对他道:“人一旦年纪大了,就喜欢怀念往事,今日我倒不想你说什么,反倒我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就让日头晒着他吧,我对你讲一讲鬼城的来历。
我已不记得今夕是何年,可却记得领命防守襄樊城的日子,王朝得国也不过三百年,就在王朝纪年前45年,孔作被拔擢为中关郡侯,奉命镇守襄樊城。
这一年,是北地渐渐成了气候的王朝首度大规模南侵,襄樊多山水,孔作利用地势之便,驻守起一道坚固防线,守卫这座城池。
王朝大军在北地荒漠开战,战火尚未蔓延至内地,临近年关,这襄樊城过了个好年。
王朝前44年,北地战事吃紧,王朝发动全面进攻,要来一场灭国大战,彼时全国备战,饶是如此,防线仍旧一缩再缩,东南海防早落入王朝之手,东,北两道军线齐攻内地,才两个月,襄樊城就已成为战场前线。
我朝末宗皇帝以襄樊作依托,定国都于汉中。
王朝着名骑军大将呼延廷一路打入腹地,攻襄樊城却受克,孔作早挖好护城河,并砍伐多数木材赶制拒马弓箭,半月攻城战,呼延廷骑军损失惨重。
呼延廷以骑军左右包抄,请大同步兵支援,进行正面攻战,右翼骑军大破小樊城,随后过城绕行,左翼骑军成功渡过襄江,虽损失半数兵力,仍旧与襄樊守军展开野战,大破我襄樊有生力量,迫使襄樊只得死守。
甘凉道援军在中秋时分赶到,孔作本以为看到了希望,奈何被呼延廷大破于江陵。
朝廷启用名将赵进守关,赵进以进为退,起兵于川蜀,汇合西北伽蓝军及甘凉道守军,于江陵再度开战,鏖战两年之久,兵力损失殆尽,却也成功拖住进攻襄樊步伐,退守蜀道。
后来,又有了内忧外患,外患尚未安定,襄樊城内也矛盾渐显。旧贵族阶级分化加重,常有欺凌百姓之举,遂有百姓挖地道逃出城外,尽管被追杀,仍旧有一母女逃到王朝军中。呼延廷认为此为绝佳良机,打通地道,呵呵,却不料竟与我守军硬碰了硬,孔作早知晓了地道之事,两月前就已操练地道战,王朝军损失惨重。
后来,因东海十六州起兵叛乱,呼延廷调防东海,换来老成持重的守将雷倍,与襄樊对峙长达三年之久,此期间,王朝一路攻克天下,除却襄樊死守,只余汉中及剑门关后留我朝末宗及一众臣子龟缩。
三年后,雷倍调防玉门关,防止我朝北窜,呼延廷再度进攻襄樊,仍采取激进攻势,同时再开第二战场,由王朝开国大帝亲率全国兵力进攻剑门关,进行灭国大战。
不到三年有余,我朝投降,襄樊成为孤城,又攻一年,不下,便弃之。
至此,孔作率全体襄樊城军民,守卫襄樊长达十年!
一年后,休养生息,襄樊主动出击,收复小樊城,你王朝的大帝震怒,呼延廷,那呼罗陀及李信三路大军齐进,围困襄樊城,八年时间,城内油尽灯枯,第九年,在杀尽了牲畜,啃光了树皮地皮之后,我们人吃了人。
吃了两年,沦为鬼城。
坚守此城21年了。
其后便以鬼城之姿侵扰王朝长达23年之久,你王朝的大帝盛怒,纠结天下佛道仙神,封印鬼城于无尽缥缈处。
此后历经文大帝,武大帝,昊天帝君,共三百年,方现世,只以夜间鬼城示人。时龙虎山曾由上任天师领衔监控,鬼城不曾逾矩。可是啊,城里有滔天的怨气啊,我不出城,如何叫世人知道这座城曾经做了什么,如何叫世人知道我自己吃光了我自己的肉!
眼睁睁!
活生生!
饿死在城头!”
孔作大笑,面目狰狞不堪,望向不知何处,淡然道:“那天师整日呆在城外,对我很不放心,于是我便使了个小阴谋,导致郢州鬼变,天师前往降妖,我呢,暗藏其中,害死了他。
其后襄樊城真正入世,与王朝达成约定,白日襄樊,夜间鬼城,每年年中,是为鬼节,我襄樊鬼门大开,生人勿近,生人勿管!”
他一口气宣泄出心中愤恨,叹了口气,又道:“我知晓你们进城所图为何,可要阻止我出城,是痴心妄想了。这泼天的怨气啊,这死前的痛苦啊,你们每个人都要与我经历一遭!”
温如是怔怔无言,孔作的故事是他从未经历也从未想象过的,无人能替他原谅什么,也无人能劝慰他什么。
孔作忽凑近他道:“你可知道,看似城下的和尚处境比你惨淡,可是你比他先死,知道吗?”
这已不是第一个人对他讲过他要死的话,早在入城当夜,与一秀初见就听过相似话语,温如是拧紧眉头,不解道:“你们是不是都能看得到人的生死?身处襄樊城,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告诉你们?”
孔作摇头道:“没有。”
温如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管自己是否沦为阶下囚,嚷道:“那为何我一定就要死?”
孔作大笑,摸着他的头,道:“别无理由,就只是因为我想杀你。”
……
夜幕深重,一秀被绑于城下,饥渴难耐,温如是被捆在城头,同样不够好受。
百无聊赖,温如是尝试着与一秀聊天,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恩公,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一秀虚弱回他:“就快了。”
“这群妖魔如此猖狂,你们王朝就没想要修理修理?”
“各安己道,各行其是,王朝没必要管。”
温如是急道:“都要把咱们杀了,还叫各安己道?”
一秀惨淡笑道:“还不是咱们闯进了人家地盘,守城帅早与天师有过约定,他不出城,便夜间为鬼城,日间为襄樊,相互安定。”
温如是喃喃自语,“反倒是我错了?”
一秀听见他的话,劝慰道:“并非你的错,守城帅巧舌如簧,始终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讲道理,可天大的道理也不该以更多人命为代价去讲,所以鬼城的存在是大势所趋,可鬼城的继续存在,就是天理难容,和尚此行不但要救出旧友,更要捣毁襄樊,灭了孔作!”
温如是要搭话,一声闷如洪钟的嗓音就已透过城墙,似要穿透他的骨膜,只听孔作喝道:“一秀记住今夜所言,明日我就杀你,看你是否有骨气!”
原来隔墙还有耳,温如是吐一吐舌头,闭了嘴。
一夜在沉寂中度过,很快就迎来艳阳高照,鬼城退散,换来一副襄樊城的繁华,百姓上街采买,小贩支起摊铺,普通百姓仍旧无法看见城外被绑着的落魄僧人,温如是眼瞧这一幕,心头有些发酸。
因为天亮,孔作就要杀人了。
与一秀不同,孔作饿着和尚,却不曾饿着书生,有小鬼与生人买来煎饼,扔与温如是,催促他快快吃了,温如是狼吞虎咽,吃光了饼才记起来城下面那位还饿着肚子,顿时愧疚起来。
讲又不好意思讲,索性憋着。
时间在难捱的煎熬中度过,日上三竿,孔作懒洋洋登上城头,温如是仍旧躺着,享受秋时难得的气爽,孔作跳上城头,蹲下来,遥望一秀,高声道:“和尚,可有遗言?”
一秀笑道:“遗言就是不想死,不知能否奏效?”
孔作摇头,一秀便朗声道:“那便来!休要婆婆妈妈!”
“一心求死,成全你!”孔作起身,魔鬼目再登面庞,瞬间化作恶鬼模样,身形高大,裹挟无边黑雾冲下城头,手中尚有一柄砍马刀,要去砍了僧人头颅。
温如是忙爬起身来,眼珠瞪大,心中焦急万分。
此行下城,孔作的确要斩杀一秀,其实还附带引出暗中的狄鹰,只要狄鹰现身,便将此二人一并除去,免留后患。
不出他意料,狄鹰的确也就在暗中目睹这一切,心中与温如是一般焦急,却不敢轻易露面,他与一秀联手固然可除去孔作,可对于暗中的推手尚未寻出蛛丝马迹,就像那一晚的会晤,一秀曾言,若除掉一个孔作,再出一个孔作,又当如何?
“一秀,你究竟能否化险为夷?”
一秀抬头望天,心中自语起来,“好兄弟,还不来?”
他也早布有后手,是与曾在袁春平攻襄樊城那一日护佑茅山道信谍平安离去的阙晚空阙大侠做下的约定,自阙大侠目睹那一日鬼城猖獗之后,便有心除去这为祸一方的城池,一秀表示赞同,于是便有了白衣僧入城一事。
就在砍马刀逼近一秀之际,强横力道直冲而来,将那不可一世的守城帅也给逼回了城头,他在城头踉跄站稳脚跟,庞大魔鬼身躯方褪去,就已有个人站在了他身侧,手搭上他肩头,轻声道:“抱朴,你受苦了。”
孔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人,嗫喏道:“恩师?”
来人是位身形瘦弱的老妪,发丝花白,年岁近百,可从方才出手阻拦孔作来看,老当益壮。
老妪笑起来,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褶子堆满脸庞,轻声道:“抱朴,三百年了,难为你还记得老婆子。”
孔作眼眶泛泪,深作一揖,“当年守城战一别,以为就是诀别了,再见恩师,心中难言。”
老妪笑中带泪,摸摸他的脸,无奈道:“那么多年,真真是苦了你。”
孔作道:“谈不上苦,只是心有怨怼,放不开。”
“三百年,也放不开?”
“正因为三百年,所以放不开。”孔作转头望向城外,道,“恩师,我受过的苦,过去就过去了,可是,对于这座城而言,永远也过不去。你要想劝我,就要做好死的觉悟。”
老妪惊诧,惊觉他手中已攥紧砍马刀,刚要出声,一刀挥下!
温如是大叫,闭上眼睛不敢看这弑杀亲师的一幕,老妪也措手不及,还手也不及。
因她从未料想记忆中的弟子竟会屠刀相向,因她从未料想三百年竟会将一个人改变如斯。
温如是早吓得不知所措,耳中忽听一秀喊起来:“书生,随我杀敌!”
他睁开眼,就见到一秀早挣脱了束缚,如猿猴般攀上城墙,在孔作挥刀刹那,已然探出手来,用力握住砍马刀,另只手力道更沉,一拳捣向孔作小腹。
孔作何许人也,岂能叫他近身,迅猛弃刀,转而向城头窜去,不料脚下一沉,原来叫温如是拖住了脚腕,给牢牢抱住,无法走脱。
孔作怒极,“找死!”魔鬼目再度覆上脸庞,一双大手有如遮天蔽日般,就要碾死这不知死活的家伙。
一秀瞪一眼怔怔无言的老妪,不再管她,达摩棍早叫狄鹰暗中藏在城头一堆柴草中,招手便来,一棍抡上。
这一棍结结实实抡在孔作脑袋上,将将登临的魔鬼目瞬间褪去,孔作又恢复人身,难得时机,一秀不可放过,窜上城头,一式韦陀献杵,一棍捣向孔作胸膛。孔作仰面倒下,一秀紧随而上,再出一脚,直将他踹入墙内,咳出一口血来。
一秀沉腰坐马,摆好金刚伏魔,喝道,“起来!”
这和尚明显动了肝火,温如是瘫在地上喘粗气,惊讶地盯着一秀瞧,记忆中,这尚是首次见和尚发火。
难得。
少见。
孔作爬起来,未伤根本,魔鬼目迅猛爬上脸庞,人也变作恶鬼模样,话不多说,挺身来攻。
一秀怡然不惧,一棍挑中他手腕,手腕一麻,却不影响孔作,另只手笼罩于魔雾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箍住一秀脑袋,手上用力,意图捏碎和尚头颅。
一秀身子微转,达摩棍格挡他手腕,就势一拧,将孔作向自己身前拉扯,孔作欲后撤,一秀遂了他的愿,松手,就在孔作后撤之际,一秀补上一记达摩棍,将他打趴在地。
黑雾包裹孔作,他也如颗炮弹般再度扑来,一秀微微扎下马步,气势沉凝,棍子精准击中孔作脑袋,将他再次打趴下。
孔作怒极,双手插于地下,借力弹跳,可碎金裂石的一双大手来抓一秀,一秀速度极快,相较之下,孔作则慢上许多,所幸有魔雾加持,反应快上许多,就在一秀绕行身后挥棍之际,叫他快速躲了去。
身处战场外,温如是瞧得分明,忍不住笑道:“传闻中的守城帅也不过如此,叫个和尚给处处紧逼,显然落了下风!”
孔作怒目相向,早有想碾死这喽啰的念头,奈何一秀逼迫太紧,无法腾手收拾小兔崽子。二人在城头一通斗法,饶是一副魔鬼体魄,捱上几棍子也吃不消,若无魔鬼目加持,只怕早晚要死在这和尚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