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灯光柔和,窗外的夜色渐浓,而山娃的心里,却因为午后的菊香与暖意,充满了战胜病魔的希望。
十月的北京,秋意已浓。清晨的风卷着槐树叶的碎屑,掠过国防大学医院的红砖墙,带着几分凉意,钻进敞开的病房窗户。
山娃缩了缩脖子,将最后一口淡猪蹄塞进嘴里。那猪蹄炖得发白,既无盐味也无酱色,肉质软烂得没了筋骨,腥气顺着喉咙往上窜,他胃里一阵翻涌,赶紧端起桌边的中药碗,仰头灌了下去,虽有些恶心,但强压着没有呕吐出来。
苦涩的药汁呛得他咳嗽起来,眼角沁出泪光。碗里是徐医生开的排石汤,深褐色的汤汁里飘着几丝药渣,味道辛辣又回甘,与他偷偷喝的“胆通王”口服液、苦涩带着甜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胆通王”的小玻璃瓶,拧开盖子,又猛灌了两口,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似乎能暂时压下肝区隐隐的坠痛。
“为了排出结石,豁出去了!”他在心里默念,抬手抹了抹嘴,将空药瓶塞进床头柜的抽屉,和其他药盒和药瓶挤在一起——那里既有徐向元医生研发的消石散三号;也有从复兴门医院买回来的“胆通王”口服液,五盒还吃剩下一盒;还有鸡内金中成药。
“赵厂长!快走吧,现场直播要开始了!”多大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拎着两个小马扎,脸上带着几分郑重。
山娃应声起身,捂着肝区隐隐作痛,慢慢挪动着脚步,多大姐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胳膊。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中药的苦涩和病房里特有的宁静气息,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斑,映得两人的影子歪歪扭扭。
电视播放厅里,已经坐了不少病人和家属,屏幕上正现场直播、10月12日党的十四大开幕式,人民大会堂里庄严而隆重,雄壮的国歌声响起,会场里的掌声透过扬声器传来,沉闷而有力。
山娃坐在小马扎上,心思却半点没在直播上。他盯着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眼前却反复浮现出ct片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结石,像顽固的礁石,堵在胆总管里。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肝区,那里的胀痛时隐时现,尤其到了夜里,那种钝痛会像潮水一样漫上来,让他辗转难眠。
“多好啊!国家越来越强了。”多大姐感叹道,看得热泪盈眶,转头却见山娃脸色苍白,额头上渗着冷汗,问道:
“赵厂长!你又不舒服了?”
山娃摇摇头,勉强挤出个笑容,回答说:
“没事!一阵一阵地隐痛,能坚持。”
他心里急得像着了火,徐医生开的中药排石汤和消石散三号,喝了吃了快半个多月了,“胆通王”口服液也没断过,李树梵医生的耳针更是天天去扎,耳廓被扎得红肿,密密麻麻的针眼儿,像马蜂窝似的,换耳豆时一碰就疼,可结石怎么就像生了根一样,半点动静都没有?
现场直播结束后,徐医生果然叫住了他。诊室里飘着淡淡的艾草香,徐医生戴着老花镜,翻看着他的病历本,眉头微蹙,问道:
“肝区还有胀痛感吗?”
“嗯嗯!是的,阵发性的隐隐作痛,夜里厉害些。”山娃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回答道。
“这样吧!调整一下治疗方案。”徐医生说着,拿起笔来在处方单上,飞快地写着,并对山娃说:
“加十二天的烤电治疗,每天一次,每次半小时,对着肝胆区加热烤电,能消炎止痛,促进结石排出,中药照常喝。”
山娃连忙点头,心里燃起一丝希望。烤电?听起来是个新鲜治疗方法,说不定真能起作用。他攥着新处方单,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承载着他全部的指望。
为了烤电方便,下午调病房时,光线斜阳。山娃住18床靠窗户,光线比33床亮堂多了;多树影在同一病房19床靠门口,为的是方便照顾赵厂长。多大姐拎着赵厂长的物品和药物走进来,笑着说:
“我调到19床,靠近门口,以后能方便照顾你。”
山娃听了,心里一暖,眼眶有些发热。出门在外求医住院,多大姐的陪床照顾,就像寒冬里的一缕阳光,让他少了些孤苦无依的惶恐。他看着多大姐麻利地铺着床铺,忍不住感激地说:
“多大姐!辛苦你了。”
多树影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
“都是一个厂的职工,互相帮衬照顾是应该的。你安心治病,厂里的事,有曹厂长和其他厂长呢,你就少操心吧。”
提到厂里,山娃心里又是一沉。曹厂长那些挤兑自己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服装厂不想管了,正想脱身之计呢;你去服装厂承包,当二级法人代表合适。”
他咬了咬牙,心里暗下决心:必须尽快把结石排出来,回去把塑料厂和服装厂,两个厂子的事理顺!
这份急切的心情,让他一夜未眠,天快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山娃就催着多大姐,陪他再去309医院做ct检查一下,看看结石都排出来了没有?还有没有沉积在胆总管里?
公交车在拥堵的马路上爬行,窗外的街景一闪而过,高楼大厦的影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山娃扒着车窗,心里七上八下,既盼着结果能有惊喜,又怕面对那残酷的现实。
到了309医院,再次挂号、缴费330元,然后,山娃走进了ct扫描室。ct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他躺在冰冷的扫描床上,仪器的嗡嗡声响个不停,提示音让他不停地“吸气!憋气!呼气!”,几分钟过后,结束了扫描检查。出来后,等待结果的半小时,山娃觉得像过了半个世纪。当医生拿着报告单,平静地说:
“胆总管和胆囊里,还是有多个胆色素型,多发性结石,没有排出来。”
山娃听了,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多大姐连忙扶住他,低声安慰道:
“别着急!别着急!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想什么办法?”山娃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得吓人,喃喃地说:
“都这么久了,药喝了一箩筐,针也扎了无数次,它怎么就排不出来呢?”
他想起夜里肝区的胀痛,想起偷偷喝“胆通王”时的急切,想起曹厂长的冷言冷语,一股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不!不能绝望!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暗暗下决心:“我要想办法,必须把结石排出去!治好病,得回去,到工厂里去工作。”
山娃拖着疲惫的身体,又回到了病房。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黑暗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肝区的隐痛,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
他悄悄摸出最后一瓶胆通王,一口气喝了大半瓶,苦涩而甜腻的液体,在胃里翻腾,却压不住心里的焦虑。五盒胆通王已经喝完了,他必须再去买。
14日清晨,天还没亮,山娃就揣着皱巴巴的现金,踏上了去复兴门的公交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和早餐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他靠在扶手上,捂着肝区的隐痛,一路颠簸,到了复兴门医院。又花了110块钱,买了五盒“胆通王”口服液,他没歇口气,又换乘了两趟公交车,直奔东直门西香河园居委会、隔壁的耳豆针门诊部。
李树梵医生的诊室里,艾草香更浓了。李医生看着他红肿的耳廓,叹了口气说:
“小伙子,你这耳朵都快扎成筛子了,歇歇吧!过两天再扎针。”
“李医生!我歇不得。”山娃着急道:
“结石还在里面,我得赶紧把结石排出来,您再给我扎扎,狠点没关系!”
李医生摇了摇头,拿起电针,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扎在他的耳穴上。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一阵刺痛传来,紧接着是簌簌的电流声。山娃却咬着牙没出声,心里默念着:
“排石排石!一定要排出胆结石。”
从李医生那里出来,山娃正坐在路边喘口气,旁边两个遛弯的老人,闲聊的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大北窑那个裴学伟老中医,吃中药排胆结石,可厉害了!我邻居小王,得了胆结石,疼得老厉害了!就是吃他的中药,给治好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山娃猛地站起身,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拦住老人问清了地址,立刻拦了辆电动三轮车,催促着师傅快点开,直奔大北窑方向驶去。
大北窑中医门诊部,藏在一条胡同里,门口挂着块斑驳的木匾。裴学伟老中医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搭着山娃的脉搏,闭目凝神片刻,悠悠地说:
“肝郁气滞,湿热蕴结,肝胆内结石,顽固啊!”
“裴医生!您救救我,我不想做手术,也没法做手术。切了胆囊,肝内胆管还有结石,总不能把肝脏也切去吧?”
山娃急切地说着,又把自己住院这些天来,喝了多少中草药、气功按压了多少次穴位、吃了多少酸鸡蛋和淡猪蹄、扎了多少耳电针和贴了多少耳豆的事,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
裴医生捋了捋胡须,惊讶地点了点头道:
“我给你开个方子,重剂排石,你回去按时喝。”
他挥笔写下处方,又嘱咐道:
“中药讲究辨证施治,你之前的药别停,相辅相成,或许能事半功倍。”
山娃连连道谢,花了185块钱,买了七副草药,看着药房里的人,把草药煎好,灌进一个个透明的塑料袋里,一副药两小袋,十四袋药装了满满一个大塑料袋,沉甸甸的,却让他心里充满了希望。
回到病房时,夕阳正透过窗户照进来,给病房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山娃小心翼翼地把裴医生那里买的中药,十四小袋装的一个大袋,也塞到床底下,和徐医生的中药、“胆通王”口服液都放在一起。床底下的空间不大,各种药盒、药袋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小的小山一样,守护着他不做手术、中药排石的执念。
他坐在床边,拿起裴医生的一袋草药,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苦味中带着一丝奇特的清香。他不知道这些药加在一起会不会有效果,也不知道这样“乱投医”会不会适得其反,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为了排石,为了能尽快回到厂里,为了不被曹厂长挤走,他只能拼一把,宁愿饭不吃,也要把药全部喝下去、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