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典南下第三日,一场倾盆大雨袭来。
战场上血腥味儿越足了。
大雨之中,赵典一戟劈开数十里,猛地转头,却见个读书人与道士在右侧百里,而手持禅杖的僧人在左侧五十里。
等视线再放远时,赵典才发现,南下的早不止十三骑,左右各三千里,百余修士齐南下。
往日战场,妖兽如潮水北涌。
而今日,像是退潮,一线潮!
此时距离骷髅城,尚有一万五千里。
所有人都以为赵典会一鼓作气杀到骷髅城下时,赵典却是大笑一声,而后调转马头,喊道:“撤军!”
说罢,他只招呼自己十三骑回师,丁点儿不理会别人。
丘密见状,气笑道:“这位皇帝陛下,真把咱都当他臣子了?”
王云咧嘴一笑:“按刘暮舟的话说,他就是这种货色。”
反正今天这场面,怎么看都是赵典说了一句撤军之后,众人才开始后撤的。
而看着赵典终于调转马头,点将台上,苏梦湫是长舒了一口气的。
不是怕打得太深出问题,如今入世城里的修士完全可以跟那四头大妖碰一碰。
苏梦湫真正担心的,是这场决战会出现在青瑶化龙之前。毕竟到了沧海之后,青瑶还需要数月光阴才能化龙。
而南边那座骷髅城上,端婪与隹风见人族北归,眼中多少有些失望。
只差一点,他们就可以下战场厮杀了。
此时朱雀瞧见了端婪有些不爽的表情,于是笑着说道:“着什么急,等我们打到入世城下,也是一样。”
无支祁随声附和:“就是。”
只不过,其余两人可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几息之后,麒麟扭了扭脖子,沉声道:“你们退下休息吧。”
年轻人们刚刚离去,木魅便恢复了女子身,身披青纱衣。
“聊聊吧,如何打算?屁话就不要说了,我们虽然是被造出来的,但我们对各自那个时代的记忆,都很清楚吧?”
麒麟沉声道:“我是我,独一无二的我。”
朱雀淡淡嗯了一声,而后三人齐齐望向无支祁。
后者冷冷一句:“看我做甚?”
木魅眯眼望向无支祁,冷声道:“看你抉择,两条路,第一,我们各自为政,四大妖国。第二,重建闲都,四方妖帝。”
无支祁闻言,皱着眉头沉声道:“那也不是只有背叛一条路可走!”
朱雀往前走了走,突然间讲起故事:“我与凤凰、大鹏,皆是孔雀所生,就因为凤凰事人族,她是祥瑞,我却是凶兽。后来那座朱雀王朝更是以我肉身铸龙脉,以我神魂树国运,对于人族,我恨之入骨。背叛?我先把话放下,不可能的!”
说着,朱雀冷眼望向麒麟,“都是麒麟,怎么守护人族的成了神兽甚至中土之灵,而你却是代表着暗夜与杀戮的邪兽呢?”
朱雀再望向无支祁:“你被人族大帝镇压在龟山之下,若非主人在这个世界将你重塑,原本世界那个你死的有多惨只有你自己知道!”
最后,朱雀冷笑着望向木魅,“人族嘴里的魑魅魍魉传世不知几十万年了,魑与魍魉的下场如何,在你原本世界,你这个魅下场又是如何?”
食人山怪、木魅、水鬼,这三类妖精,便是魑魅魍魉来处。
见三人都不言语,朱雀这才说道:“那些个人族,无非想利用我们罢了,想要让妖族有尊严地活着,就得构建一座以妖族为主导的天下。我们能依靠的,只有主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木魅噘嘴道:“不是说了商量么?我们商量出什么结果,就按什么结果来说。”
到底是天下魅妖之祖,一举一动皆是绝色,勾人心魄。
麒麟也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有理,当年斩我那人就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他说人要靠自己,我想妖也是。”
无支祁这才开口:“总之我对人族,绝无好感。”
此时朱雀问了句:“那结论是什么?与传信那人族合作?亦或是跟随主人,闯出我妖族自己的一番天地?”
到了此时,朱雀已经隐隐取代了无支祁,成为四妖之首了。
其余三妖互相看了看对方之后,齐声道:“自然是闯出我族天地了。”
此时,朱雀微微一笑,而后猛地转身,恭恭敬敬抱拳:“主人。”
其余三妖瞬间转身,一个个都只觉得后背发凉!方才言语若是稍有差池,恐怕此刻就丢了性命了!
但紫衣青年并未现身,而是虚空之中出现一幅画卷,紫衣在画卷之中。
画卷之中,紫气微微一笑:“很高兴你们有自己的想法,并未沦为人族奴隶。这样东西好好收着,我会给你们一个地方,让你们妖族壮大的地方。”
话音刚落,画卷缓慢消散,而四人手中,各自多了一枚紫色珠子。
……
南方与北方中元节不在一天,有的是七月十四,有的是七月十五。
曹画与何虑坐在青阳郡城以北流河上的船里,一个耷拉着脸,另一个满脸愤恨!
“你还是大师兄呢,这么多年了,连句喜欢都不敢说!”
何虑臊眉耷眼的,不敢抬头,只低声嘀咕:“那个……你爹太凶了呀!”
曹画呵呵一笑,使劲儿翻了个白眼。
“越长大越孬种!还没芦苇秆儿高的时候就偷摸我大腿,咬着我衣裳支支吾吾说什么我喜欢你,练完剑后还专门跑来截我,让我回家别告诉我爹。现在呢?你何虑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之前还笑话曹景齐,你哪儿来的脸?”
这一番口水四溅,说得何虑头都抬不起来,他赶忙往那座豢剑楼望去,转移话题道:“你说这楚生半年不出门了,不会臭在里面了吧?苏丫头可一口一个师伯叫着呢,咱不能给她丢人,要不进城瞧瞧?”
自从渡龙山收到那柄金刚杵、李恪将自己的事情与苏梦湫和盘托出之后,苏梦湫便让何虑与曹画盯着楚生,这一盯,半年就过去了。
可是自打楚生四个月前露面,到现在就一直窝在豢剑楼,两人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尚在,却没见过人。
曹画白了何虑一眼,冷声道:“过年之前再不去提亲,你我就是案板上的嫩黄瓜。”
何虑赶忙追出去,“啥意思?”
曹画冷声道:“一刀两断!”
何虑无奈笑道:“你这现编的吧?”
两人就这么说了片刻,很快就进了城。
正要靠近豢剑楼,却猛然发现,楚生披着白衣走到露台之上,往南边看了一眼。
何虑与曹画对视一眼,心说这家伙还真沉得住气啊?
曹画心声凝重:“退吧,苏苏说钟离家主与陈筝前辈会来帮我们,老白前辈也会来的,不急在这一时,太早动手反而会坏了大事打草惊蛇。”
何虑又抬头看了一眼,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去段潜阳的酒楼吧。”
曹画却摇了摇头:“不行,这些年他一直在做明面上的钉子,楚生知道他是刘暮舟故意放在青阳楼的钉子,我们去酒楼,很容易被发现的。”
顿了顿,曹画说道:“回船上,咱们继续掰扯。”
何虑欲哭无泪,却又无可奈何。
当年刘暮舟说了,段潜阳会受些苦头。这十四年来,他着实是受苦头了,却不是身体的苦头,而是心中的苦头。
相比于渡龙山,炎宫真的近多了,可这些年他只能作为软钉子钉死在这里。楚生知道他是刘暮舟放的眼线,故而不敢动段潜阳,但段潜阳一直没能接到离开的指令,故而只能留在此地,真就像个酒楼掌柜一样,每日忙碌着迎来送往。
此时段潜阳就坐在楼上书房里,时不时透过窗户往豢剑楼望去。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去的,要说唯一的收获,就是随着接触的凡人变得越来越多,他心中对于当年自己授业恩师与诸多同僚自裁一事,逐渐真正理解了。
这些年他看到了很多事,人间疾苦啊!他也会尽量去帮一把,可有些人得到帮助之后是记好,有些却成了记仇。
几年前东边一座小城里来了个顶好的县太爷,官老爷爱民如子,可他儿子却视人命为草芥。东窗事发,许多百姓自发上书,说老爷做的好事,足够抵消其子所做恶事了,老爷只有一个儿子,留个后吧。
可最终结局,是那县太爷亲自押送儿子进了魁山国刑部大牢。
那县太爷是青阳郡人,儿子被斩后便告老还乡了。这两年段潜阳时常寻他喝茶。偶尔提起当初大义灭亲之事,总会说上一句:“百姓可以因为我而饶他不死,可若他不死,被他害得那些无辜者的家人呢?谁给他们做主?”
就因为此事,段潜阳完全放下了当年刘暮舟逼死炎宫弟子之事。
而十几年来,最扎心的两句话便是个被段潜阳救助长大的姑娘说的。
“我要嫁人了,你得给我嫁妆。你那么有钱,给我点儿怎么啦?”
“我跟他和离了,你是神仙,你早知道他不是好人,当初为什么不拦着我反倒还给了我嫁妆?”
有时岁月更像是一把锉刀,事越多,锉刀纹路越细,心境也会被打磨得越发平和、光滑。
要说收获,一个不再动辄怨愤他人的心境,便是段潜阳最大的收获。
开了这个酒楼之后,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百态。
又往豢剑楼看了一眼,段潜阳深吸了一口气,他有预感,离开的日子近了。
可谁都不知道,此时坐在豢剑楼喝茶的,不过一缕紫气分身罢了。
真正的楚生,早在正月就到了灵洲,他将大大小小的妖修宗门尽数走了一遍,谁也没见,但留下了东西。
而此时,他正要往北而去,要横渡沧海,直抵八荒。
在海上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飞行之时,楚生忍不住摇了摇头:“谁能想得到,妖族归宿,终究还是八荒。”
说罢,他又往沧海中心望去。
虽然隔着数百万里,但他似乎还是能看到一柄降魔杵正在替一头即将化作龙身的青蛟阻拦天道压制。
他的确没有在降魔杵之上动什么坏心思,他也绝不会阻拦青瑶化龙,但他不是没动手脚。
天道这玩意儿,无喜无悲的,就是书中所言,视万物为刍狗。如那山崖裂缝之中硬生生顶开石头长出来的青松野草,长出来了就会受到天道给予一切长成之物的滋润。长不出来,那就长不出来。那对它而言,野草与青天时隔万年之后的第一条真龙,没什么区别。
压在野草青松之上的石头块儿,跟限制青瑶化龙的压制是一个道理,也算是一种考验吧。
但凡冲过去,便会有一种天道反哺。
而那降魔杵,便可以借助反哺,成为一座桥梁。
这,便是楚生之计。
他突然想起那个分不清公心私心的搅屎棍,而后忍不住嗤笑一声。
“都说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可在你们这些人身上,怎么就一代不如一代呢?”
不说别的,就说黄泉见状祖上那位阎君何等英雄,怎么到现在,短短十数万年,成了那副模样?
再说那干山与惊梦园,当初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啊!
…………
入世城里的七月十五,没什么人放河灯。
自战场折返之后,丘密就一直陪着晴雨。但今夜赵典叫着喝酒,丘密也不好不给皇帝面子,就出去了。
于是乎,晴雨拿出了数月之前凭空出现在门口的面具。
她双手捧着面具,坐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终一咬牙翻转面具,将其叩在了脸上。
戴上面具的一瞬间,晴雨只觉得头疼欲裂,脑海之中不断回响着一道模糊声音:“晴儿,你当真忘了为师?晴儿,你还记得你该做的事吗?”
这道声音足足回响十数个呼吸,晴雨这才颤抖着手臂摘下了面具。
而此时,又有一道声音传来,但这次声音不再模糊。
“晴儿,醒了吗?该醒了吧?”
晴雨手持面具,手臂颤抖,目光略显涣散。
数十个呼吸之后,她手臂不再颤抖,也缓缓抬起了头。
“师父,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