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心觉的低喃声传入晏琅耳中。
她没有回应，缓步朝着殿后方向走去。
总得给柳心觉一点缓冲的时间。
毕竟谁在得知自己的一切筹谋都落空之后，总是需要重新规划的。
规划对自己最大利益的行动，让她这个留下祸患的仇人能够看到她的作用.
晏琅走到殿后时，退下的苟修携带几名看得出风尘仆仆赶路归来的修士上前。
“如何？”晏琅问道。
苟修抹了把脸上的汗，低声道：“骨家已灭，在进城之前，潜伏在蛇家那边的人也禀报回来，柳家对蛇家动了手。”
“她记挂着当年父母被为银钧天书而死的仇，蛇莲也是太蠢，竟和视蛇家为仇敌的人合作。”晏琅轻笑一声，摩挲着手中储物戒。
“可城主…”苟修犹豫了下，“柳心觉如此行径，实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之人，此人能隐忍多年今日一举剿灭蛇家，恐怕日后……”
晏琅抬手打断他，“睚眦必报，却又隐忍之人最懂审时度势，她若聪明，就该明白当下，乃至往后几十、几百年间，她都绝没有胜我半分的机会。”
至于千年？
那也得她追得上来，再谈报仇。
柳心觉所言的确不假。
她太渺小。
所以连她的仇恨在仇人眼中都是那般不被重视。
晏琅又何尝不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这才是她期待柳心觉表现的原因。
——
柳心觉独自一人在殿中站了良久。
直到夕阳西下，化正城渐渐笼罩一层阴霾。
她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出大殿。
殿外有阴灵在此守候。
见她出来，并未挪动分毫。
只是在她踏出大殿那一刻，殿门应声合拢。
柳心觉抬头看了眼化正城中四处游荡的阴灵，转而朝身后阴灵道：“我要见你们城主。”
阴灵没有开口，只一步上前，随即意念一动，化作一缕云烟将柳心觉包裹其中。
穿过重重殿宇，柳心觉看见化正城夜幕下飘荡的阴灵，阴霾笼罩之下，窥见的更多是无数幽蓝魂火。
即使在这几十年里见识过不少虞家姐妹二人调动的阴灵。
可远没有此刻身处城中时看到的要震撼。
满城飘荡的阴灵，在没有一点灯火点燃的化正城中游走着。
不知是否感受到什么，他们呆呆的望向上空，随着她移动而转动头颅，身子却没动。
随着阴灵逐渐远离，烟雾散去，柳心觉已站在一座高耸的阁楼顶端。
晏琅正倚在雕花栏杆旁，摆弄着眼前阵图，编造出一条条阵线，将其合理化。
那些本该乱成一团的阵线在她手中变得格外听话，随着她的动作逐渐清晰。
听到动静，晏琅并未回头，一边摆弄着，一边问：“想好了？”
柳心觉点头，“我愿效忠城主，将柳家归入化正城，任凭城主驱策，绝无半句怨言。”
“这么轻易就抛下你打拼多年得来的柳家？”晏琅悠声询问。
“说是柳家，不过是一副冠以我之姓氏，庇护穷凶极恶之徒的棺材罢了。”柳心觉轻声说道。
化正城只有阴灵，归入化正城，就相当于将他们送死。
说是棺材，倒是颇为恰当。
柳心觉很清醒的知道，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
她从不贪恋权势，只是权势是让她站在这场谈判桌之上最好的长梯。
若没有，她根本走不到晏琅面前。
晏琅调拨阵线，看着还剩下的几条阵线，若有所思，“你的诚意我收下了，那么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的人了。”
是她的人，不是化正城的人。
柳心觉听懂了言下之意，直截了当问道：“城主既认为我有可用之处，那不知，城主要用我做什么？”
“银钧天书可在你身上？”晏琅回头问她。
“在。”柳心觉一口应道。
“拿出来。”晏琅朝她勾了勾手。
闻言，柳心觉没有一丝犹豫，双指轻点眉间，将银钧天书抽出。
只是随着银钧天书逐渐离开她的身体，柳心觉周身陡然有雷光暴动。
她的身体也开始止不住抽搐颤抖。
脸色惨白。
见状，晏琅起身一步来到她面前，摁住了她抽离银钧天书的手。
随即右手掐诀，轻点柳心觉的身躯，暴动的雷光顿时仿佛是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吸引力一般，抽离柳心觉的身体，疯涌向晏琅接触的那片肌肤。
这样的冲击对于柳心觉而言是无法承受的。
她张口吐出一大口血，长睫颤动，却又不愿在晏琅面前露出弱势姿态，身子微微向前倾。
晏琅一手抵着她的手，一手控制住这股涌来的雷电，将其抽离柳心觉的身躯，掌控在手中。
随着雷电的消失，晏琅后退一步。
柳心觉颤了颤身体，失去抵制的手随即没有停顿的催动法诀，将银钧天书彻底取出，递向晏琅。
晏琅倒没有虚伪怜悯的婉拒银钧天书，接过手后好整以暇的打量着被她掌控在手中的雷电，“这是怎么回事？”
“乃是自出生起便莫名有的，体内会不间断的涌出雷电，从前爹娘在时为我遍寻名医，最终知道只有蛇家售卖的云霄聚雷丹能够短暂抑制，然而此丹昂贵，饶是我爹娘二人也负担不起。”
“后来，从鬼市之中买到消息，蛇家的银钧天书可以抑制这股莫名的雷电，我爹娘才想尽法子。”
柳心觉虚弱解释着。
看着折磨她的雷电被晏琅这般轻而易举的抽离，在没有云霄聚雷丹服用的那些年，她爹娘都必须要去请雷家弟子前来为她吸收体内的雷电。
他们往往需要耗费上十天半个月，还是几人一起。
这些雷电随着她的修为增长，不断吸收她的灵力出现。
而这样的力量，对于晏琅而言不过短瞬就能抽离。
并且直到现在，那股力量都难以涌出。
这便是……晏琅的实力吗？
柳心觉再次感受到了面前之人的强大。
而晏琅在听了她的话后，也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年柳幕中与骨璇所求是银钧天书。
她无心吸收这股力量，转而将其输送给了识海之中的惊蛰。
刚一输送进去，就听见惊蛰惊呼一声。
“好纯粹的力量，主人从哪得来的？”
晏琅挑眉，“你喜欢？”
“喜欢。”惊蛰忙不迭点头。
通过契约传递过来的喜悦期盼情绪被晏琅感知得一清二楚。
听它说喜欢，晏琅若有所思的看向柳心觉。
“你这雷电不是不间断涌出吗？”她略带疑惑。
“从前……的确是这样的。”柳心觉顿了顿，总不好说，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实力强大之人为她抽离体内雷电。
这样的情况，她也是头一次见。
“那你且坐着，等什么时候雷电出现了便喊我。”晏琅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转而回到阵法面前。
和柳心觉所预设的与晏琅一同颇为深沉隐秘的谈话、交易不同。
晏琅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意料之外。
正因此，更让人难以揣摩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
又或者说，从与晏琅见面开始，晏琅就从未与她设想中的任何一种样子对应上。
或是张扬、或是沉稳、或是阴狠。
都不是。
她只得听话到一旁坐下。
看晏琅拿着银钧天书坐在阵图面前推演。
晏琅来这几日虽然闲着，却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跟苟修下棋、看修士修炼。
脑海中始终还有件记挂的事情在转。
从元南臻那里得来搜查碎片标记图，在天居时她拿出来过。
当时，秋谭子与巫阳听她说柳心觉和银钧天书的事情时，曾有过一个猜想。
银钧天书出现得莫名其妙，完全无法查到来源，会不会就是没被找到的碎片之一？
这个猜想，晏琅也有想过。
所以她才会在来之后提起银钧天书和柳心觉。
二者之间，实在很难在已经排除掉大多数错误答案的情况下不被联系起来。
而随着她对几块碎片出现方位的推演越来越详细。
对应的碎片位置，赫然有一块在西州。
但也只有一块在西州。
能确定的是有一块碎片在西州，但不能确定银钧天书是否就是那块碎片。
它与其他碎片完全不同的姿态，无法通过形状以及上方的细节来判断。
但气息是无法改变的。
一个人所凝聚出来的东西，永远都有那人的气息。
正好，晏琅的幻域之中有十一名对宸极气息再熟悉不过的人。
将银钧天书送入幻域之内被炼化成银灵的阵师们。
自从前些时日还在秘境圣地时推演完阵图之后。
他们一个个都耗费了不少精力，在幻域之中一直保留的鬼市修养。
意念间便幻化的小院排列，他们感受到晏琅的心念，随即聚到一处。
看见被传送进来的银钧天书，一人上前接住。
“劳烦诸位前辈看看，此物是否宸极所有。”
“好。”
众人齐齐应了声，紧接着围起来查看。
晏琅趁着这个时间看向柳心觉。
这一看，恰好与柳心觉打量她的凝重目光对上。
视线来不及收回，柳心觉眼眸轻颤，正要侧开。
就见晏琅微微歪头，疑惑道：“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她并未感受到杀意，亦或是像蛇莲那样一眼就看得出急迫浮现于的怨恨。
柳心觉的眼神，很怪。
面对她的询问，柳心觉张了张嘴，有些犹豫：“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哦？”晏琅饶有兴味的挑了下眉。
“你看起来很随和，不是因为一切不在意、不放在眼中的随和，而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完全无需放在心上的随和。”
柳心觉斟酌言辞，想将心中的感觉描述出来。
晏琅听完却轻笑了声。
“你笑什么？”柳心觉不解。
“你说的那些，前者叫随性，后者叫从容。”晏琅给出两个精准的词汇。
随和？
这两个字放在她身上实在是太不相干了。
柳心觉微微一怔，“不…从容之人尚有谨慎权衡之态，而你仿佛看透一切。”
“说得倒是挺深奥。”晏琅唇边笑意深远。
柳心觉抿唇，还想说什么，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量从四肢百骸传来，紧接着忍不住蹙起眉头。
见状，不必等她开口，晏琅就已经知道消失片刻的雷电重新出现。
她双指并拢一挥，一道流光飞射而出。
惊蛰凝聚而成实体，嗅到这股气息，当即萦绕着柳心觉，吸收雷电。
不同于刚才被晏琅一次性抽离。
惊蛰的吸收，是丝丝缕缕的抽离出体，几乎没有造成柳心觉的任何不适，只逐渐感受到痛苦减轻。
惊蛰经过晏琅多年的温养，已经成功凝实灵体。
虽然形象是个人族老者，奈何体型不大。
也就到晏琅膝盖高。
所以平日里出来时便盘坐在本体之上，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矮小。
当柳心觉从那雷电钻心的痛苦之中缓过劲来，大口喘息时，看见的就是一个坐在珠子之上的小老头正在围着她转。
她双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倘若不是她清楚的感受到体内的变化，她一定会怀疑的揉揉自己的眼睛。
是不是做梦梦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虽说她已经多年没做梦，但这种诡异的场景，还是用做梦般荒谬形容最妥帖。
面对她呆愣的反应，晏琅开口介绍，“这是惊蛰，我的契约法器，能汇聚雷电之力，喜欢纯粹的雷灵力，你体内出现的雷电它很喜欢。”
“喜欢？”柳心觉诧异。
“嗯，让他吸收着吧，我看你也不像特别能承受这股力量折磨的样子。”晏琅微微颔首。
柳心觉从小承受这种折磨，本该适应。
可自从拿到银钧天书之后，她再没有承受过随着修为增长力量的雷电折磨。
多年过去，承受力自然是大不如前。
她看出来晏琅是奔着银钧天书来的，所以交出去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要继续承受痛苦的准备。
只是需要适应的时间。
若有东西能够阻止她被折磨，她自然没有上赶着找罪受的道理。
不同于以往被银钧天书削弱力量向内吸收。
惊蛰是将雷电抽离她的身体，两者完全相反，柳心觉的感觉也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