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完全消散,我就抱着叠好的弟子档案去了演武场。
林师兄昨夜送来的补气散陶瓶在袖中硌着,还带着余温——他肯定是天没亮就去丹房盯着炼制了,他歪戴着竹簪的模样又浮现在我脑海,我慌忙低头翻看档案,发梢扫过“楚清”两个字。
演武场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颜色发暗,楚清正蹲在桃树下拨弄蚂蚁,木剑歪倒在脚边,剑鞘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桃花。
我走近时,她猛地跳起来,木剑“当啷”一声撞在石阶上:“萧教习早!我……我在观察灵虫习性!”
“观察得仔细吗?”我捡起木剑,指尖触到剑身上她新刻的划痕,“昨天你用御物诀让剑飞了三尺高,要是能控制着它绕桃树转三圈,我就准许你去后山捉灵蝶。”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又立刻抿住嘴:“你又骗我!上次说练完引气诀能去摘野莓,结果周清月都摘了半筐,我才刚摸到门道!”
“这次不骗你。”我翻开档案,指着她名字旁边画的木剑标记,“你对风灵气的感知比别人敏锐三倍,用木剑练御物诀,比用铁剑节省三成灵力。”我把木剑递到她面前,剑脊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你试试,这次我不催你。”
她犹犹豫豫地接过剑,指尖在剑柄上蹭了又蹭。
演武场角落传来窃窃私语,王二牛挠着头嘟囔:“这办法能行吗?我前天按周仙子教的扎马步,灵力都乱窜到胳膊肘了。”周清月攥着自己的引气诀玉简,欲言又止地看过来,发梢沾着的晨露在她眼底闪烁。
楚清突然跺脚:“不试了!你就是看我调皮,故意给我出难题!”木剑“啪”地砸在地上,惊得桃树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我弯腰捡剑时,看见她鞋尖在青石板上蹭出的白印——和昨天她躲在廊下抹眼泪时,蹭的是同一块砖。
“楚清。”我按住她的肩膀,能感觉到她隔着粗布衣裳的身体紧绷着,“上个月你偷偷帮小师弟补好了被虫蛀的《基础御物诀》,抄得比先生的范本还要工整。”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被雨水泡过的樱桃,“你不是学不会,是觉得按规矩练没意思。”我从袖中摸出一片银杏叶,“你试试用御物诀让叶子转圈,它比木剑轻,摔了也不疼。”
她盯着银杏叶,喉结动了动。
这时,演武场的朱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堂主的玄色道袍带起一阵风,腰间的铁牌撞出清脆的声响。
他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的木剑、缩在角落的王二牛,还有我手里的银杏叶,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川”字:“萧瑶,这就是你教了七天的成果?”
我喉咙发紧,正要行礼,他已经大步走到演武场中央,把铁牌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盏跳了起来:“昨天大长老问起考核进度,说外门弟子引气诀达标率才三成!”他用指节敲着楚清脚边的木剑,“你倒好,放着正经功法不教,玩什么叶子、木剑?”
楚清缩到我身后,攥着我袖口的手在发抖。
周清月突然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却清晰:“赵堂主,我前天按萧教习教的分灵诀引气,比从前快了小半个时辰。”她撩起衣袖,腕间的灵脉泛着淡青色的光,“您看,这是新凝的气团。”
赵堂主瞥了一眼,哼了一声:“一个周清月能撑得起整个外门?”他转身时,玄色道袍扫过王二牛的膝盖,“上个月你还说能把废柴磨成剑,现在倒好,连刀都磨不利索!”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羊皮纸,“三日后我再来,要是达标率没到五成——”他的目光像淬了冰一样,“你这个教习,也不用当了。”
演武场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档案页哗哗作响,“三个月后考核”几个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赵堂主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许久,楚清才抽抽搭搭地开口:“萧教习,我……我再试试银杏叶。”她捡起叶子,指尖微微发颤,“要是我能转五圈,你……你能帮我给小师弟带颗糖吗?”
我蹲下来和她平视,替她擦掉脸上的泪:“能转三圈就行。”余光瞥见廊下闪过一道青影,林师兄抱着藤箱站在桃树下,竹簪在晨雾里闪着温暖的光。
他冲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转身往丹房去了,藤箱里的陶瓶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周清月。”我拾起她掉在地上的玉简,“你带王二牛他们练分灵诀,我教楚清御物。”周清月用力点头,发梢的晨露落进她衣领,她却像没感觉到似的,立刻拉着王二牛走到演武场另一边。
楚清的银杏叶颤巍巍地升起来了,打着旋儿,一圈、两圈……第三圈时叶子突然歪了,她急得跺脚,发辫上的红绳也跟着晃动起来。
我望着她涨红的脸,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李长老的声音:“赵堂主留步!这补气散是我让林小子……”“学院规矩如此。”赵堂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李师兄别为难我。”
风卷着银杏叶落在我脚边,我弯腰捡起,叶子上还沾着楚清的体温。
三日后的考核像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可望着演武场上渐渐热闹起来的身影——周清月正给王二牛调整马步,楚清攥着叶子咬着唇重新尝试,连向来沉默的小师妹都凑过去看——我忽然握紧了手中的档案。
或许赵堂主说得对,我磨剑的方法太慢了些。
可这些歪歪扭扭的努力,总该有个结果的。
我翻开档案,在“楚清”旁边添了一行小字:今日用银杏叶转两圈,明日换木剑试。
墨迹还未干,丹房方向飘来熟悉的药香——是林师兄的补气散炼好了。
丹房的药香裹着李长老的叹息飘过来时,我正替楚清把银杏叶别在发辫上。
那抹鹅黄沾着晨露,衬得她眼尾的泪渍都淡了些。
\"萧丫头。\"李长老的青衫角扫过我脚边的档案,他手里攥着个锦盒,盒盖开着,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补气散,\"赵堂主说...外门教习不得私自动用内门资源。\"他枯瘦的手指抚过陶瓶上的丹纹,\"这是我能争取的最后十瓶,给那些灵力薄弱的孩子。\"
我接过锦盒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捏丹杵磨出来的。
上个月他还偷偷塞给我半袋灵米,说是后山自己种的,如今却连这点丹散都要被规矩卡着。\"您别为难。\"我把锦盒塞进楚清怀里,\"楚清,给王二牛他们分了,每人半颗,省着点用。\"
她抱着锦盒跑得飞快,发辫上的银杏叶颤成小扇子。
李长老望着她背影,喉结动了动:\"当年我在杂役堂当差,也是被老教习偷偷塞了颗培元丹才开的灵脉。\"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三日后考核,若真差了...我去求大长老宽限。\"
\"不必。\"我攥紧档案,纸角硌得掌心生疼,\"宽限一日,他们便多一日被说成废柴的由头。\"
李长老的叹息被风卷走时,演武场另一边突然传来\"砰\"的闷响。
我转头看见周清月跪坐在地,左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王二牛举着她的玉简呆立,石墩上还留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我...我想帮他纠正引气诀的手势。\"周清月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灵力太乱,我用灵脉引着导了一下,结果...\"她抬起右手,腕间的灵脉青得发乌,\"可能是我太急了。\"
几个围观看热闹的弟子窃窃私语起来。\"周仙子就是爱出风头,自己练得好了不起啊?可不是,上次她抢了张师姐的灵草配额,现在遭报应了吧?\"扎着双马尾的张师姐抱着胳膊冷笑,指甲在剑鞘上敲出脆响。
周清月的肩膀抖得像被风吹的竹叶。
我蹲下去握住她肿起的手腕,灵力探进去时倒抽口冷气——她的灵脉里全是乱流的气团,像被搅浑的井水。\"谁教你的用灵脉硬导?\"我声音发颤,\"这会废了你的根基!\"
\"我...我看你前日给楚清渡灵力时...\"她忽然埋下头,发顶的木簪歪到耳后,\"他们说我是外门最有希望的,可若我不帮,那些连引气诀都摸不着门道的人...要怎么办?\"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
前日我给楚清渡灵力时,她躲在桃树下看得专注,发梢的晨露落了一地。
原来她把我的法子记在心里,却不知道自己的灵脉还没稳固到能当\"引气石\"。
\"都散了。\"我站起来,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想看热闹的去演武场门口,赵堂主的玄色道袍还没走远,你们去和他说周清月抢了谁的配额?\"张师姐的脸瞬间白了,拽着同伴匆匆跑开,裙角带翻了个石凳。
\"我背你去丹房。\"我弯腰要抱她,她却突然抓住我的衣袖:\"萧教习,能...能先去看看王二牛么?
他刚才灵力反噬,胸口肯定疼。\"
王二牛正蹲在桃树下,双手捂着心口,额头的汗把粗布衣服浸出个深色的圆。
我刚走近,他就吸着鼻子抬头:\"周仙子没事吧?
都怪我太笨,灵力总乱跑。\"他裤脚沾着泥,那是方才摔倒时蹭的,\"我不练了,反正我就是个废柴。\"
\"废柴?\"我蹲下来,指尖点在他心口,\"你前日能把灵力引到胳膊肘,昨天到了肩膀,今天到胸口——这是废柴能做到的?\"我抽出他怀里的《基础引气诀》,书页边缘卷得毛躁,\"你抄的注解比先生的范本还多两页,这是废柴能做到的?\"
他愣住,睫毛上挂着的汗珠晃了晃,\"可周仙子为了我...\"
\"她乐意。\"我替他擦掉脸上的泥,\"就像楚清乐意帮小师弟抄书,就像林师兄乐意天不亮去丹房守着补气散。\"我指了指演武场另一头——楚清正踮着脚给小师妹演示银杏叶转圈,叶子飘到她鼻尖,她笑出了小虎牙,\"我们都不是什么仙子、天才,不过是...想把歪歪扭扭的路,走得直一点。\"
王二牛突然抹了把脸,从地上捡起玉简:\"那我再试试。
周仙子去丹房前,说分灵诀要配合呼吸...我记着呢。\"他盘起腿,额角的汗还在往下淌,却咬着牙把背挺得笔直。
周清月趴在我背上时,轻声说:\"萧教习,刚才张师姐说的配额...是我主动让的。
她娘病了,需要灵草熬药。\"她的呼吸扫过我后颈,带着点药香,\"我没抢,真的。\"
\"我信。\"我加快脚步往丹房走,林师兄的身影正从丹房里探出来,竹簪在阳光下闪着暖光,\"等会让林师兄给你敷药,他熬的续脉膏最管用。\"
\"那...那我明天还能来教他们么?\"她的手轻轻揪住我衣领,像片怕被风吹走的叶子。
\"能。\"我望着演武场方向——楚清的银杏叶正稳稳转着第三圈,王二牛的灵脉里浮出个淡青色的小点,连向来沉默的小师妹都跟着比划起手势。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桃树照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等你手好了,我们...教他们点更难的。\"
丹房的门\"吱呀\"打开时,林师兄举着药碗迎过来,竹簪上沾着点丹砂,红得像团小火苗。
周清月的手腕刚涂上药膏,演武场就传来楚清的尖叫:\"萧教习!
我转了五圈!
五圈!\"
我转头望去,她举着银杏叶蹦得老高,发辫上的红绳飞起来,像朵开在风里的花。
王二牛跟着起哄,小师妹拍着巴掌笑,连刚才还冷漠的张师姐都凑过去看——她手里攥着半颗补气散,是楚清分的。
阳光落进档案里,我翻开\"楚清\"那页,昨天写的\"明日换木剑试\"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银杏叶五圈,木剑定能十圈。
墨迹未干,带着点晨露的潮气。
三日后的考核还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可此刻望着演武场上晃动的身影,我忽然想起刚穿来时蹲在杂役院的那个夜晚。
那时我望着漫天星子想,废柴要怎么活成剑?
现在才明白——或许废柴不是材料不好,只是需要更耐心的打磨。
楚清举着木剑跑过来时,剑尖挑着片新摘的银杏叶。\"萧教习,我能用木剑带着叶子飞了!\"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宝石,\"明天...明天你教我御物诀的高阶法门好不好?\"
我接过木剑,指尖触到她刻的桃花,还带着体温。
远处传来林师兄喊周清月喝药的声音,王二牛的引气诀口诀混着小师妹的笑声飘过来。
风里有桃花香,有药香,还有些我叫不出名的,像希望一样的味道。
\"好。\"我望着她发亮的眼睛,把档案里\"楚清\"那页折了个角,\"不过明天...我们要学的,可不止御物诀。\"
风掀起档案页,\"三个月后考核\"几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
我低头替楚清理了理发辫,银杏叶在她发间晃啊晃,像在说:你看,他们都在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