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杜道生说,他丢了一条玉带,怀疑是府中乐姬所为。
很快,安安便被另一乐姬指认为窃贼。
杜道生即刻遣人去搜寻。
未几,仆役们便在安安的居处,搜到了一条在一片镶金嵌玉的玉带。
杜道生的脸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眼见便要将安安逐出府门。
安安孤立无援,胸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窒息感如影随形。
过了许久,她缓缓抬起头,双眸中闪烁着一抹决绝之色:“大公子,此事必有奸人构陷于奴,可奴纵有千嘴百舌,也难以辩白。奴……奴知悉一件与拓跋皇室相关之事,愿能借此重获主君的信任,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此言甫出,四座皆惊,然而杜道生心中对安安本就存有偏见,闻言只道是她在故弄玄虚。
恰在此时,杜超步入厅堂。
见安安面色凝重,不似作伪,杜超便把她唤到坊中一处茶肆密谈。
因着数日前的倾谈,拓跋殷也心无芥蒂,任由杜超带安安出府。
岂料,当杜超与安安步出茶肆之时,便遇到一个武艺高强的刺客。杜超本乃文人出身,而安安更是柔弱女子,面对这等高手,自是无甚抵抗之力。
所幸,杜道生及时赶到。眼见阿父已然离世,而安安奄奄一息,浑身浴血,杜道生遂将一枚救心丸,强行喂入安安口中。
凭他从安安嘴里掏出的话,杜道生在全城展开搜捕,隔日就擒住了那个刺客。
这人,竟是杜超的部下陈孝康。
闻悉母舅杜超竟为帐下所害,拓跋焘心痛如绞,悲愤难抑,即刻追赠其谥号为“威”,以彰其生前勇猛与威仪。
诏书亦快马加鞭送达:长子杜道生,赐爵城阳侯,次子杜凤皇,袭爵阳平王,三子杜道俊,赐爵发干侯。杜超唯一的从弟杜遗,便被授为侍中、安南将军、开府、相州刺史。
至于凶手陈孝康,在被捕之时已畏罪自决,拓跋焘虽怒其已死,犹命人鞭尸泄愤,以儆效尤。
正欲前往吊唁,拓跋焘却又被诸多琐务所绊。
无奈之下,他只得命武威公主代为前往,以表对母舅杜超的哀思。
月余之后,拓跋月回返宫中,将杜超的遗物,呈送于御前。
拓跋焘颤抖着手,缓缓揭开盒盖。
一瞬间,他的目光被牵引住。
那是一份杜超未及写完的奏章,墨迹犹新,字里行间皆是一片拳拳之心。
其上所奏之事,乃关邺城增修的渠道。
见此奏章,拓跋焘的眼眶迅速泛红,泪水无声滑落。
他仰首静思一时,颤抖的手指摩挲过那些文字,好似能碰杜超的王浑。
良久,拓跋焘哑声道:“放在金箧里,以后,让它随朕一起入陵寝。“
“至尊……”宗爱欲言又止,但不敢再往下说。
“朕无事,朕只是……”
一语未毕,拓跋焘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脸色晄白,身体亦是颤抖不止,紧跟着晃了晃,几乎要失去平衡。
宗爱、拓跋月忙一左一右地扶住他,置于榻上。
太子拓跋晃、赫连皇后随后便至,立在一旁惊慌不定。
倒是拓跋焘,在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之后,竟冲着他们二人淡淡一笑:“朕无事,只是累了……”
旋后,他的目光又缓缓转向拓跋月,勉强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因着这点勉强,那笑容僵在脸上显得格外扭曲。
拓跋月的泪水,倏尔如断线珍珠般洒落。
这位曾睥睨天下、无所不能的帝王,何时曾言过一句累?在她的记忆里,从未有过。
他素来好斗,与人斗,与天斗,乐此不疲。
往日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却再也无法掩饰深深疲态。短短数年间,永昌王、安乐公主、乃至母舅杜超,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他又怎能不心痛,不疲累?
正胡思乱想,太医令李云洲匆忙赶来。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李云洲缓缓起身:“至尊龙体并无大碍,只因伤心过度,损了肺经。”
听至此,拓跋月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眉头也舒展开来,凝神看李云洲开药方。
他口中念着,随行的侍御师便老老实实地写,而后一路小跑去永安后殿的膳房抓药煎药。
近年来,拓跋焘于永安后殿中膳房一隅,辟出一方药房,内陈数种寻常草药,以备不时之急。拓跋月见此情状,心头不禁泛起涟漪,思绪万千。
待诸事妥帖安置,拓跋月特意与李云洲一道步出永安后殿。
“太医令,”拓跋月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至尊是何时在殿内设药房的?可是因龙体不豫?”
李云洲挑了挑眉,似乎不满拓跋月对她的称谓,一时未作声。
拓跋月会意,遂笑道:“你都是当阿父的人了,我总不能还一口一个‘阿奴’的唤。”
闻言,李云洲笑得狎昵:“除了阿奴、太医令,倒也有别的称法。”
拓跋月微微蹙眉,还未想好如何回话,李云洲便正色道:“公主所言甚是。陛下心中忧虑繁多,日复一日,虽外表看似雄固,内里却已渐显疲态。”
先前还一脸轻佻,现下却神色凝重,坦诚相告,拓跋月都要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极力甩掉方才的一丝不怿,道:“至尊信重于你,你可不要尽心为至尊调养身子。”
“你呢?”李云洲凝视于拓跋月,“又清减了,脸上愈发挂不住肉了。”
他顿了顿,又道:“回想起,在姑臧王宫的那两年,公主虽心里焦灼,但面上有笑,颊上有肉,也不至于瘦骨嶙峋。现下,这是怎么了?吃穿住用,哪样不比在姑臧好?”
“不要提那两年了……”拓跋月冷着脸。
“为何?”
“不堪回首。”
“哦?”李云洲眉关紧锁,“就没有一件事值得你回味?”
拓跋月忖了忖,轻轻摇头:“也许有吧,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她差点死。固然有一些欢喜之事,但委实不值一提。
见状,李云洲似被烫了脚一般,立马在原地蹦了一下。
拓跋月未解其意,奇道:“你怎么了?”
“公主不觉得欢喜,是因为那人不在你身边么?”
她无奈一叹,笑道:“瞎说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个,但她怎会承认?
旋后,拓跋月寻了些话,把李云洲应付过去,转瞬便上了肩舆。
余光里,李云洲目光灼灼,却似带着哀戚,她只作不知,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