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夏日，赫连映雪为李俟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
期盼多年，李宏才抱上了第一个孙子，但在这孩子出生伊始，他的眉结就没舒展过。
大概是因母亲在孕期内肝火大动，儿子十分焦躁易哭。李宏为他把脉之后，不禁忧心忡忡，故而在为其调理身子之余，还取了一个贱名——豸儿。
以学医的天分而言，李俟不输其父兄，他所缺的不过是耐心。
一个没有耐心的父亲和医者，自不会特别在意他的孩子和病人——他从未认真打量豸儿的形容。
对于这个匈奴鲜卑血统各占一半的女人，李俟本无什么情感，婚后亦不加爱怜宠顾，加上赫连映雪的性子骄纵泼辣，故此夫妻之间常有口舌之战，一度势同水火。
如此一来，李俟更是鲜少还家，镇日里不是混迹于官场之间，就是出没于烟柳之地。
豸儿生了下来，李俟便被绑在了家中，几日没有出门，听着嗷嗷的哭声、女人的哄声，他只觉心绪烦闷，难以忍受。
这一日，李俟上朝归来，又在东宫议了一些事，便命车夫趋牛在城里随意走动。
李俟斜倚在车中，一路闲闲地看景看人，只觉夏风过处，温热撩人，甚是惬意。
蓦然间，李俟见着一道熟悉的背影。
定睛一看，这妇人穿着窄袖罗衫，挽着简单的发髻，正与管彤、琴瑟有说有笑地行至武威公主府门前，轻轻地拍门。
“公主……”李俟低声喃喃，转又用只让车夫能听见的声量道，“停一下。”
立身坐好，他再次凝视着公主臂上所挎的菜篮，管彤、琴瑟手中的小镰刀，猜想她们三人应是轻装而出，刚从庄园回来。
门开了，拓跋明月入得门去。阖门处，一张因劳作而变得红润异常的脸颜，从门缝里一闪而逝。
李俟却看得出了神。
要说，赫连映雪也是个美貌的女子，但在李俟的心目中，她与公主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初见时，他是个谎话满口的孩子，她是个模样俊俏、热心助人的“少年”。
而后，他和她一起编造谎言，把新民们唬得团团转。说来也奇怪，她只简单点拨几句，他便懂得去照着她的意思，打出惊人的诳语谰言。
所以，她是一个善良而狡狯的女子，他们能演好这场戏，自必为同一种人。他想。
可惜的是，她爱的人，是他的亲兄长。
更可惜的是，面对一厢情愿的贾秀，和千里求亲的沮渠牧犍，他那位兄长的做法，竟只是默默地承受。呵！口中说的是只看公主的意思，其实还不是因着怯懦。
这样的一个男人，哪里配得上容貌绝艳、聪慧过人，又行事如风的公主？
等待！
太延三年时，公主和亲之际，他的脑海中蓦地迸出了这个词儿。
照着魏主的性子与魄力，不出五年他必会统一北方，而沮渠氏一旦被灭族，公主便成了孀妇。
虽说公主年长于他，但因着守护之功，他必能得偿所愿，迎娶公主。
却哪里知道，拓跋焘不但留了沮渠牧犍一命，还让他活了这么久。
而他，终未等到成为她驸马的那一日。一道可恶的圣旨，将他与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拴在了一起……
念及此，李俟捏起了拳头。
恋恋怅怅地看了许久，车夫突然问：“侯爷，咱们回了吧？”
4
祸事，便自李俟回府之后发生。
甫一入门，便听见豸儿哭闹的声音。
忙于哄儿的赫连映雪，正好对上了李俟的冷脸。抑不住心中的火气，一顿指桑骂槐在所难免。
李俟自然懂得她的用意，作势拍拍豸儿苍白的脸蛋，便道：“我不与你理论。乳媪不在这儿嘛，你累了就让她们带。”
但见侍女燕儿和乳媪皆面有难色，赫连映雪也连连嗤笑。李俟奇道：“怎么了，你们？”
“这孩子只认阿母，谁都抱不得。”
“是么？”李俟伸手去抱，赫连映雪未及阻拦，转瞬见他被豸儿的哭声震得手足无措，不由出言讥刺道：“如何？他根本不认得你。”
李俟愤愤地骂了一句，忽觉掌心一热，摊手一看，原是豸儿尿了他一手。撒了尿，豸儿身心放松，反倒高兴起来，竟然露出一丝笑意。
“你！”一肚子气正没处撒，李俟将孩子愤然掷出，如弃厌物。
哇——
更大的哭声猝然而起，骇得众人慌忙驱前。
赫连映雪还在月子里，先前她实在腰膝酸软，便将隐囊枕在腰上，把瓷枕放在脚边。事情偏生那么凑巧，李俟并未注意到瓷枕的存在，豸儿被他一把扔在阿母的脚边，脑袋堪堪撞上了瓷枕。
婴儿的脑袋，如何经得这般撞击？受此惊吓，豸儿痛声大作，哭得撕心裂肺。
李俟方知自己闯了祸。他并不擅长儿科，也知豸儿性命危殆。李宏、李盖赶来之时，豸儿已然气息奄奄，回天乏术了。
一番急救之后，豸儿还是咽了气。抱着怀中小小的一团儿，李宏悲痛不已，当场晕厥过去。
事后，他自不能怪罪身份特殊的儿媳，唯有责骂李俟这个不肖子。
李俟不敢顶嘴，亲自领受了数十鞭子，才悻悻地下去擦药。
埋葬豸儿的当晚，每个人都面带戚色，赫连映雪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夜风舔舐着夜色里的每一个人，李俟带血的背脊上，泛出浓郁的血腥气，赫连映雪嫌厌地屏住呼吸，决绝地说：“我要和离。”
“新妇啊……”李宏说不出话来，一时怔住，阳英倒是及时劝慰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和离？”李俟斜乜着她，冷笑。
“不然，我休了你罢。”
“你休我？呵呵！不过一个亡国之君的女儿，还真当自己有多金贵呢！”
此言一出，众皆惊愕，李盖立马高声吼道：“闭嘴！”
“闭嘴？你他娘的才该闭嘴呢！你呀你！身为家中的长子，更有责任为我们李家开枝散叶吧？我且问你，你成婚也有好几年了，下出一个蛋了没？”
李俟口不择言，话语里满是戾气和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