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核心,胡衍居所花厅,思悠堂。
一缕清越而略显萧索的琴音,自堂内流淌而出。胡衍端坐于窗前的蒲团上,眼帘微垂,修长的手指在古朴的琴弦上拨捻勾挑。
他弹的是一首古调,以商声为主,音色苍茫而悠远,带着秋日的凉意与无尽的追思。琴音在他指下并不激昂,却如涓涓细流,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怀念之意。
随着商调那带悲凉色彩的韵律,胡衍的心神也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那也是在一个秋意渐浓的午后,他还只是族中一个天赋卓绝却性子孤高的子弟。独居于一片僻静的山谷。修炼闲暇,最爱便是在林间泉边抚琴自娱,不喜外人打扰。
那日,他弹的也正是这首《伤秋引》。
琴声在山谷中回荡,落叶纷飞。就在一曲将尽未尽之时,他忽然觉察到异样。蓦然抬头,却见不远处一株巨大的枫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似火的红衣,与满山枫叶相映生辉。她正值碧玉年华,眉眼灵动得惊人,正歪着头,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上下打量。
他当时心下不悦,正欲斥其无礼打扰,那少女却先开了口,声音清脆如玉石相撞:“喂,你弹得可真好听。就是……有点太孤单啦。”
他一时语塞,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评价过他的琴音。
少女却浑然不觉他的不悦,笑嘻嘻几步跳到他面前,蹲下身,托着腮看他:“瞧着你年纪轻轻,怎生如此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愁么?”
他再度无语。不知怎地,他孤高清冷的性子,在这个热情似火的少女跟前,只如春日的冰雪软塌塌消融,竟提不起半点脾气。
少女见他呆愣模样,莞尔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刻,秋日的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洒在她明媚无俦的脸上,眼中光彩流转,竟比满山红叶还要灼目。
“胡……胡衍。”
“好巧啊,我叫乱语。”少女咯咯娇笑,她明显是在调侃他的名字,“胡言乱语,嘻嘻……倒是挺般配。”
“阿商——”远处传来女子呼喊声,显见是一起出游的同伴寻不见少女,大声唤她。
少女立刻寻声辨明方向,正欲离去,却又停下脚步,转头对他道:“我叫阿商,宫商角徵羽的商。”
随即轻盈凌空,如一朵红云极快飘向远处。
少年胡衍仍是呆傻盘坐,只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笑渐不闻声渐悄,最终又归于寂静。
“宫商角徵羽的商……” 胡衍指尖的最后一个余音袅袅散去,他缓缓睁开眼,堂内一片寂静,唯有沉香依旧。
窗外,早已不是当年的山谷秋色,而他也再不是那个怦然心动的少年。
阿商……那个如一团焰火般闯入他生命,最终却又消散于无形的女子。
就在此时,一声轻微的“铮”响,他手下一根琴弦竟无端断裂。
胡衍眉头微蹙,尚未及深思,轩外已传来侍从的通传声:“君上,缱绻长老在外求见,言有紧急事宜禀报。”
“让她进来。”胡衍收敛心神,将断弦的古琴轻轻移至一旁,脸上恢复了平素的沉静。
缱绻长老步履匆匆而入,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一枚灵光流转的玉简:“妾身拜见君上。刚收到弟子青风从北地边境发回的万里急报……”
她迅速将栖云驿馆发生的事,以及那名为胡九九的陌生女子展露地狐修为与星辰之力后遁走的情形详细禀报。
最后道:“那地狐女子遁走后,并未收敛起息,反倒全力施为,一路向北而去,像是着急有事要办。”
“……陌生的地狐,星辰之力,且对血脉等级似乎颇为不屑,一路向北。”
胡衍听罢,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眼中锐光一闪而过,忽然问道:“缱绻,你觉得此女,与我们的殿下胡小刀,可有关联?”
缱绻一怔,仔细回想玉简中的描述,尤其是那女子对老杂狐的维护态度,与她所知的那位殿下对青丘等级秩序流露出的漠视无谓……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迟疑道:“这……身份悬殊,按理不应有关。但若论其行事风格,对固有秩序的态度……确有几分类似,妾身不敢妄断。”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北地方向,“一个身负皇狐血脉,性子不羁的九尾天狐归来;紧接着,一个掌控星辰、行事诡秘的地狐闯入,直奔北荒……缱绻,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缱绻心中凛然:“君上是说,她们的目标,可能都是殿下提及的五根巨柱?”
“我也不能笃定。”胡衍摇摇头,“但青丘很久没有这般热闹了……缱绻,劳烦你亲自去一趟北地,试一试这地狐女子成色如何。”
“是,谨遵君命,妾身这就动身。”缱绻神色一正,“那地狐女子一路全力并未遮掩,留有星辰气息,并不难寻。”
“好,一路小心,速去速回。”
……
五指山下。
九九将老杂狐护在身后,周身星辉流转,如同在灰暗死寂的世界中点亮了一盏孤灯。
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那原本只是缓慢流动的灰色烟尘,此刻像是被某种力量被赋予了恶意的生命,翻滚凝聚的速度明显加快。
“大……大人,这些东西……好像活过来了。”老杂狐牙齿打颤,缩在九九的星辉护罩内,恐惧地看着那些如同触手般缓缓探来的灰雾。
“噤声,跟紧我。”九九低喝,全神贯注。
无须老杂狐提醒,她自然能感觉到,一股冰冷而古老的意志正在苏醒,锁定了她们这两个闯入者。这意志并非针对某个个体——更像是一种预设的,针对一切外来存在的防御机制。
倏然间,前方翻滚的灰雾猛地向内坍缩,数条由浓稠灰雾凝聚成水桶粗细的触手,带着侵蚀生机的死寂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蛇般,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朝着九九激射而来。
九九看得分明,并不以为意。得了心月狐的传承,端的是底气十足。
她冷哼一声,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周身盘旋的点点星辉骤然亮起,如同夜空中璀璨的星辰爆发。旋即并指如剑,向前一挥——
“星烁裂空。”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银色星辉匹练般斩出,精准地劈在那几条灰雾触手上。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入水,星辉与灰雾接触的瞬间,发出了剧烈的能量湮灭声。
那几条触手应声而断,重新溃散成无序的灰雾。星辉中蕴含的浩瀚净化之力,似乎对这种死寂能量有着先天的克制。
但九九眉头却微微蹙起,她能清晰感知,就在星辉斩灭灰雾之时,自身的力量也被消耗了一丝——并非寻常施展法术后的灵力消耗,而是星辉的本源力量。
那灰雾并非简单的能量体,其中蕴含的那种腐蚀死寂的特性,竟然能反过来侵蚀消磨她的星辉之力,虽然微乎其微,但若持续下去,绝非好事。
更教人头疼的是,那些被斩散的灰雾并未消失,而是重新融入四周的雾海烟尘中。
紧接着,更多的灰雾开始凝聚,这一次,不再仅仅是触手,而是化作了各种扭曲狰狞的形态——模糊的兽形,类人的鬼影……总之各种牛鬼蛇神模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九九心中一凛,知晓这般情形不能一味防守。她双手结印,周身星辉大盛,如同造就了一条灿烂星汉。
“星河护体。”
更加璀璨的星辉以她为中心向外扩张,形成一个旋转的星光漩涡。那些扑上来的灰雾怪物一接触到这旋转的星璇,立刻被撕裂净化,发出连绵不绝的“嗤嗤”声。
“此地凶险,不可久留,我们退。”九九当机立断,对老杂狐喝道。她周身星辉急转,护着自己和老杂狐二人,便要向来路疾退。
确认任务已然完成,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带给洪大哥和小炤姐他们。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灰雾,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意图,骤然变得狂暴起来。
灰雾翻腾的速度倍增,浓度也急剧提升,眨眼间便将她们来时的那条路彻底吞没,视野再次被压缩到不足数丈范围,上下左右皆是一片混沌,彻底失去了方向。
更令人心悸的是,一股强大无形的禁锢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将整个空间都变得犹如粘稠的泥沼。九九原本轻灵迅捷的星辰遁法受到极大阻碍,变得举步维艰。
“大人,路……路不见了,我们好像……被困住了。”老杂狐惊恐带着哭腔道。
这灰雾并非简单的攻击性屏障,它更像是一个拥有某种原始意志的领域。一旦闯入其核心区域,想要再出去,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闭嘴。”九九心中莫名烦躁。这老杂狐半点帮不上忙,还不住聒噪,实在教人生厌。若非还要护他周全,自己独自撤离或便宜许多。
她双手印诀一变,周身的星璇旋转速度再度加快,爆发出更加强烈的光芒,硬生生将挤压过来的灰雾和空间禁锢之力撑开一小段距离。
但相应的,星辉之力的消耗速度也急剧增加。那灰雾中蕴含的死寂腐蚀特性,此刻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更加疯狂地侵蚀消磨着她的力量。
必须尽快找到出路,不然早晚耗死在这灰雾里面。
“吱——”一声叫响,大招从九九怀中探出小脑袋,还有些睡眼惺忪模样。
九九心中一喜,暗骂自己一声糊涂虫——情急之下竟是把这小祖宗给忘了。原来她一路为不张扬显眼,皆是教大招躲在怀中,大招无事,又有温热软和肉垫,自然是呼呼大睡。
听洪浩大哥讲,这小东西方向感极好,在九幽那种诡异古怪的各种环境中也从无差池,这小小灰雾想必不在话下。
“大招,带我们出去。”九九急声道。
大招似乎还有些迷糊。但它很快感知到周围环境的异常和九九的急迫,那双原本睡意朦胧的小眼睛瞬间变得明亮。
它仰起头,大耳朵忽扇忽扇两下,倾听那灰雾中常人无法感知的声响。片刻后,它伸出小爪子,指向一个与九九直觉完全相反的方向,“吱吱”叫了两声,声音异常坚定。
九九毫不犹豫,立刻调转方向,将所剩不多的星辉之力催发到极致,护住自身和老杂狐,朝着大招指引的方向而去。
说来也怪,明明四周看起来依旧是混沌一片,但沿着大招指引的路线前行,虽然依旧要不断撕裂净化阻挡的灰雾,抵抗空间挤压,但那种原地打转迷失方向的感觉却消失了。
像是大招天生就能看穿这灰雾领域的幻象与迷障,直指其薄弱之处。
“有门。”九九精神一振,咬牙坚持,将速度提升到极限。星辉护罩在灰雾的持续侵蚀下不断明灭闪烁,虽讲消耗极大,终究是前进的方向得以明确。
如此又奋力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周围的灰雾浓度似乎开始有了减弱迹象,那无处不在的空间挤压感也稍微松弛了些。前方,隐约透出了正常天光的微亮。
“快到了。”九九心中一喜,更是拼尽全力。
终于,在星辉护罩的光芒已经黯淡到近乎透明,九九自身也感到一阵阵虚脱之际,二人猛地冲破了最后一层浓厚的灰雾帷幕。
灰雾虽然还有攻击意图,但再也无法凝实向前——它终究还是有个边际。
眼前豁然开朗。九九望着荒凉却真实存在的山川地貌映入眼帘。笃定终于成功脱离了那诡异的灰雾领域。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老杂狐劫后余生,激动得老泪纵横,瘫软在地。
九九也长舒一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
她此刻状态极差,连续高强度的消耗,尤其是星辉本源被那灰雾死寂之力侵蚀,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弱,必须尽快找个安全地方调息恢复。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懈的刹那——
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这力量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探查与禁锢,带着一种精纯深厚的青丘狐族特有的灵力波动,瞬间将她因虚弱而几乎无法维持的残存星辉彻底压制了下去。
九九心中大骇,猛地抬头。
只见不远处,一位身着玄色暗金纹长袍,气质雍容华贵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然现身,正静静地看着她。女子容貌极美,看似三十出头年岁,但一双眸子却深邃如古井,蕴含着岁月沉淀的智慧与威严。
她周身气息圆融内敛,却又如渊渟岳峙,赫然是一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地狐大能——正是奉青丘之主胡衍之命,前来探查的缱绻长老。
“你便是狐九九吧?”缱绻声音婉转柔媚,却自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精纯的星辰本源之力。实在是教人叹为观止……”
讲真,狐九九现在一身修为功法,早已超越绯月,缱绻是由衷赞叹。
她若知晓这不过是洪浩带着九九出去随便溜达一圈所得,便有了与她这修行千年万年的老狐狸分庭抗礼之力,不知会不会道心崩塌。
九九心中暗暗叫苦,深知对方修为远胜此刻虚弱的自己,硬拼绝无胜算。
她强行稳住心神,微微颔首示礼,声音恭顺却也不失分寸:“前辈谬赞了。晚辈胡九九,无意闯入贵地险境,侥幸脱身,让前辈见笑了。”
“哦?是无意么……”缱绻望一眼不远处五指山,这分明就是殿下想要知晓的五根巨柱所在。心中暗自佩服君上的神断。
但她当下也不点破。只作不经意,笑盈盈道:“敢问九九小友,可曾与胡小刀相识?”
此言一出,九九即便心志再坚,瞳孔也是控制不住地微微一缩。旋即矢口否认:“什么胡小刀?我不认识。”
缱绻可是如假包换的老狐狸,早将九九那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她闻言暗自好笑,并未继续追问,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远处那五座沉默的巨峰,语气平和地转开了话题:
“呃……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想多了。九九小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比起我族殿下也不遑多让,实乃天纵奇才,不知师承何方?这身精纯的星辰之力,可是罕见得很。”
她看似随意闲聊,实则句句不离试探根脚。
九九心知对方老辣,不敢松懈,正欲再寻托词搪塞——
突然,两人几乎同时心生感应,猛地转头望向五指山方向。
只见那五座原本只是沉默矗立,黝黑光滑的山体之上,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了一点极其黯淡,却异常清晰的符文光芒。那光芒并非来自山体表面,更像是从山体内部深处透射而出,位置正在其中一座山峰的中段。
那符文形状古拙怪异,绝非现今流传的任何一种妖族文字或阵法印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洪荒苍茫之气。
“那是……”九九瞳孔一缩,心中剧震。她从未见过这种符文,但内心深处却莫名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了。
缱绻长老脸上的从容笑意也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惊疑。她活过漫长岁月,见识广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印记。更让她心惊的是,这符文出现得毫无征兆,且与青丘传承中的任何记载都截然不同。
那点符文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如同被注入了能量一般,猛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闪烁的频率开始加快。
一下,两下,三下……
光芒一次比一次明亮,闪烁的间隔一次比一次缩短。
不过须臾之间,那符文的闪烁已变得如同心脏搏动般急促而有力,将那片山体映照得忽明忽暗。一股难以形容的压抑感,随着符文的闪烁,如同潮水般从山体深处弥漫开来,笼罩了整片天地。
“不好。”缱绻长老脸色骤变,她清晰感受到一股远超她理解范畴的,古老而恐怖的气息正在苏醒。
她下意识地运转全身妖力,周身玄色长袍无风自动,暗金纹路流转,形成一道厚重的护体光罩,将自身与附近的九九一同笼罩在内。
一阵地动山摇,原本并排的五指山,竟然开始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