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跟过去一样。
这一次可怜他,等他痊愈了之后又离开,那么他宁愿不要。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的家事,他一个人会度过去,并不需要以此换取她的目光。他并不是这般自轻自贱的人。
阮凝玉听完之后,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么想的。
可看他的神情,阮凝玉又觉得可怜,又唾弃自己的卑劣。
在徽州的时候,因为她的一己之私,为了快乐,她便轻易地将自己交了出去。而没想过,谢凌并不是一个满足的人,他想要不是身体,而是她的心。
因为伤势,烛火摇曳间,他的额头早已布满了一层薄汗。
此时,一滴汗珠没入了他的眉鬓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见到了他眼里的伤意。
月华如练,眼前之人似仙。
可阮凝玉却隐隐听出,谢凌这是在变相地拒绝她了。
他没以前那么再需要她了。
不需要,就是拒绝。
阮凝玉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忽然忆起,她与谢凌在徽州府分别时他说的那些话,还有他的所有反应。
当时她在气头上,却忘记了观察。
他那么冷静自持,那么温雅的一个人,又怎会是那样的反应?
他不愿好好告别,那么他背后的动机又是什么。
“谢玄机,那日分别,你是在向我求爱么?”
因为先前早已被他拒过,以至于他最后一次求爱也显得那么隐晦。
谢凌面容沉静似海,即使她的话戳中了他,可他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的波澜了。
阮凝玉心里掩下酸涩。
是了,那么明显,怎么可能不是。
阮凝玉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我没有可怜你。”
“我知道你今夜其实不怎么想理我的,但是我既然来了,你便赶不走了,之前都是你走向我,如今换我来接近你,好不好?我原也不懂自己的心意,我不知道……现在看你出事了,我才发现我根本放心不下你……”
她将脸颊贴在他未受伤的肩头,像只终于找到归处的倦鸟。
这次,她说的是真话。
从前那些抗拒,不过是她将自己困在前世的梦魇里作茧自缚。
上次自打她去了他在京郊的偏院之后,她便开始心疼他了,只是她从来没有将情感说出口。
而这次见面,阮凝玉却觉得他跌落得更深了,越发得到了她心中对他的母爱。
而现在只知道,她不想看他伤心,她想在他身边陪着他。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今后,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好么。”
他现在的状态很是危险。
她害怕谢凌从此颓废不起,成为一个废人。
谢凌看着她。
“我怎敢再相信你的话。”
“你每次都食言,我多少次以为你会真的改变,可最后呢?你依然伤透了我的心。”
“这次,又是你想到的新招数么?”
阮凝玉只觉血液都冰凉下去。
她才真正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伤谢凌太深,他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黑暗里,他周身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阮凝玉望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身影,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楚。
“我没有……”
她开口想解释,可却发现,无论她说什么,男人恐怕都不会相信了。
她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才颤抖着眼睫睁开,“无论怎么解释,我都弥补不了过去的错误。那么,你便看着我接下来的表现,我会用行动证明,这次是真心实意……好么?”
谢凌没回应。
烛火落在他的面庞上,随着影子的舞动,他的面影显得有些狰狞,眸底光芒在动容,似乎是他内心挣扎的写照。
阮凝玉自知不能逼他太紧,极则必反。
于是她退让了一步,慢慢示弱。
“既然你一时不能接受我,那我能不能求你,让我陪着你这段时间便好。”
说完,阮凝玉双手撑在榻上,她缓缓靠近,乌黑如绸的发丝落在他的中衣上,她在他的鼻尖上轻啄。
她的红唇很软,很香。
她过来的时候,头发还抹了花香的头油。
谢凌浑身猛然一僵。
脊背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终是未发一语,默然转身背对于她。
那背影仿佛凝着冰霜。
阮凝玉叹了一口气。她对过去所做之事后悔了。
但至少,他没有将她赶下榻,这足以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慢慢来吧。
阮凝玉看着他的背影,默默缩在最角落里。
直至夜深,谢凌悄然起身,在屏风后披上件雪青色夹棉袍子,用以御寒。
她从榻上坐了起来。
“谢玄机,你去何处?”
他修长的指节系好衣带,未答一言便推门离去,只是让她好好休息。
待书瑶进来守夜,阮凝玉才得知,原是谢诚居深夜回府,谢凌又照例领罚去了。
夜雨还在下。
想到他身上还未完好的伤。
烛光下阮凝玉的眼睛干涩起来。
……
天色开始透出一层极淡的青白。
阮凝玉这一夜睡得并不太好。
昨夜子时,谢凌便回来了,带着一身的血腥气。
阮凝玉一直没吭声,知晓此刻他满身戾气,不敢轻易靠近。
半个时辰后,他敷完药膏回到榻上。她怕惹他厌烦,只敢蜷在床榻角落,竭力减少自己的存在,盼着他能稍稍舒心些。
这会儿晨起,发现自己并没有被谢凌过了病气。
只是她醒来的时候,身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谢凌的高热并没有退下去。
苍山告诉她,分开之后,男人曾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失眠,可如今谢凌早已习惯,即使失去了她,他亦能安然入睡,心无旁骛。
苍山还告诉她,她带给谢凌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谢凌已不知道多少次独自舔舐过思念的苦楚。
苍山让她还是离谢凌远一点。
此刻若再靠近,只怕会给男人更深的创伤。
阮凝玉唇色变白,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因为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对谢凌是新鲜感,还是爱意。
阮凝玉始终不肯离开庭兰居。
每日谢凌从户部公堂回来后,便能看见她的身影。
礼节的温柔过后,他再也没有跟她说过别的话。
每日清晨醒来,萦绕在鼻尖的总是那苦涩的药膏气味,那是谢凌用来擦涂身上伤口的,但沾在了她的衣袖上,挥之不去。
每每这个时候,阮凝玉便会叹气。
慕容深的叛军攻势愈猛,明军渐显颓势。不出月余,谢凌便要重返江南督战。
阮凝玉望着他清减的病体,实在忧心他能否承受这般奔波劳顿。
而慕容深那边,起初本来频频给她送来信笺,可自得知她住进谢府庭兰居,与谢凌朝夕相伴后,那些书信便戛然而止。
她的行为,无疑是对前世身为皇帝的慕容深的一种羞辱。
想到过去的天威,阮凝玉便会心生恐惧。
但时间久了,这点恐惧便淡了。
她何必再在意慕容深的感受。
这一世两人再不是夫妻,他怎么想的,与她无关。
谢凌每日仍去见谢诚居,阮凝玉不知父子二人究竟谈些什么,只看见他每次归来,官袍下又添新伤,血色总是浸透层层衣衫。
谢凌本就发着高热,这般伤势更是雪上加霜,导致他反反复复地烧着。
终于在第三日的时候,阮凝玉便忍不住了。
夜晚大夫又来看望了他的伤势。
诊脉完后,谢凌让苍山送大夫出去,却不料庭院里传来了阮凝玉的吵闹声。
原来是谢诚居院子里的丫鬟又来请他过去。
阮凝玉知道了之后,便跟对方起了冲突。
虽在屋中,还是能隐隐听到阮凝玉吵架的声音。
“大公子今日去不了!我知道你们只是奉命办事,今日不为难你们。但你们回去务必告诉大爷,他身为父亲,对亲生儿子动则施暴,将鞭刑当作家规,这般行事与兽行何异?他这样的做法,还配称作‘人父’,还配为人吗?”
婢女们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眼见她们再不走,阮凝玉就要拿出扫帚来赶她们了,两丫鬟只得吓得回去复命。
跟她平日娇软的声音并不太一样,很无理取闹,音色很尖,很刺耳,就像市井里的泼妇,不太像大家闺秀。
而阮凝玉,这次也是被气极了。
谢凌出生时本就没得到过父母半分期待,父亲薄情寡义,母亲怀着恨意,这份不幸,全是谢诚居一手酿成的祸根!
他不仅毁了自己的妻儿,如今还要将谢凌往死里磋磨,这样的人,怎能不让她恨,不让她怒?
将谢诚居痛骂了一通后,阮凝玉这才觉得舒服了几分。
可待她回过头,便见谢凌披着衣,站在灯火微弱的门框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不知站在这里多久,又有没有看完适才的一幕。
阮凝玉一颗心提了上去。
看见谢凌那张脸,她开始忐忑了起来。
她怕谢凌觉得她多管闲事。
因为是她在自作主张地插手谢凌家事,而她,只是想让他少受点伤。
二人对望了许久。
久到阮凝玉觉得心里没谱。
最后谢凌转身,步入了内室。
阮凝玉立在原地,更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没。
谢凌依然什么都没说。
而她每日都会跟他同榻入睡。
这是她和男人睡过最干净的觉。没有情欲,没有温存,两人合衣入睡,连话都没有说。
阮凝玉知道谢凌如今在独自消受着情绪,便也没有觉得难堪。
相反,闻着枕边淡淡的柏子香,她觉得很安心。
这两日谢诚居那边的人每次过来,都会遭到她如泼妇般的驱赶。
久而久之,她们便不过来了。
她在谢凌院中住下的事,很快在谢府传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渐起,且愈发不堪入耳。
连谢老太太都动了怒,派人前来规劝。想让阮凝玉搬回自己的院子,免得坏了谢家的名声。
可奇怪的是,老太太的人只来过一回,便再未登门。
在庭兰居住了几日后,阮凝玉把自己当成了谢凌的丫鬟看待,什么煎药、守夜的事情都是她来做,冷秋书瑶她们都松快了许多。
然而,沉默一阵的慕容深竟给她送来了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离开谢凌。
看到上面的笔锋。
阮凝玉捏着信的手便一抖,她知道,慕容深这是生气了。
即使经历了第二世,慕容深对她的事还是这么的有占有欲,跟前世一样,什么都要控制。
阮凝玉却不敢回信。
她指尖微颤,终是心一横,将信笺掷入煎药的炉火中。
就算慕容深生气了又怎么样,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只要她装傻充愣,不承认自己重生了,慕容深又能拿她怎么样?
因着慕容深这件事,阮凝玉心里隐隐掠过不安,却因为担心谢凌的病情,因此便被她给忽略了。
阮凝玉发现,她好像治愈不了谢凌了。
谢诚居和二伯母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然而谢凌却始终走不出来,他每日用大量着公务麻痹着自己,即使重病的时候也不松懈,他想着解决慕容深的办法,想着在那些南方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但自从她谩骂了谢诚居后。
阮凝玉能感受得出来,谢凌对她的态度隐隐缓和了许多。
雨声潺潺,榻上的两人依偎着,彼此的体温透过衣料传递,将夜雨的寒凉隔绝在外。
许是终于察觉到她一直蜷缩在角落里,谢凌抿唇,将床上的空间空出来了许多。
她踢被子的时候,谢凌也会沉默,只是将被衾又往她那边拉了拉,遮住她露在外面的小腿。
若不是这些时候阮凝玉尚在半梦半醒中,醒来之后有着记忆,否则的话,阮凝玉永远不知道这几日谢凌对她曾隐隐流露过温柔。
然而,阮凝玉绝不是个会控制七情六欲的人。
在这一方面,她从不会刻意遏抑。
日日与谢凌同榻共眠,又日日闻着他身上的气息,这天夜里,阮凝玉不悦地在榻上翻来覆去。
虽然难以启齿,但是谢凌那股淡淡的气息经常在勾着她,近在眼前,却碰不得。
阮凝玉侧着身,努力入睡,但在这个艰难的过程里,她还是在安静的夜里闹出了点动静。
“阮凝玉。”
她睁开眼,便见他已从身侧坐了起来,一边墨发垂在胸前,一边垂于身后。
他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对她开口的第一句话。
他被她夜里窸窣的动静吵醒了,那双眼看着她,荡漾着的烛火下眼眸若明若暗,他披着素色中衣,长发流水般铺了榻,更显绝色。
他目光半落,微拧着严肃的眉,似是不解。
“夜已深,怎么还不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