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年,初雪未融。
汉城王宫,檐角垂雪,万籁俱寂。
宫门大开,朝鲜王李瑈身着明大红龙纹袍服,冕旒遮面,端坐于殿前内阶,却神情复杂。
今日,大明礼部使团将抵王都宣旨。
宫中百官早已列班,两厢肃立,不安地等待着。
这不是普通的册封仪式,也不是礼尚往来的朝贡答谢,而是一场公开的羞辱,一道来自大明的敕令。
削王封、停朝贡、明责问。
申时未至,宫门外传来号角声,三声高低错落,正是大明钦差入境之礼号。
“钦差大臣礼部左侍郎韩大人到!”
鼓乐不奏,鸣钟不响,明使团不跪,不拜,只高马而立,眼神淡漠。
韩侍郎身披绛红官服,手执圣旨,在通引官高喊声中缓缓迈入宫廷。
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步向前,仿佛不见王殿、不见文武、不见群臣,只直视前方。
朝鲜百官低头无语,冷汗涔涔。
大明使臣的气场实在太大了!完全是一副天朝上国的威严气派。
韩侍郎入殿,礼节性拱手:“大明成化皇帝奉天承运,有诏赐朝鲜王李瑈听宣。”
李瑈面色铁青,却仍须按仪跪地接旨。他本穿着朝鲜王制所制的冕服,为表达对天朝的“诚意”,临时换上龙袍——那是大明赐予的亲王冠服。
“龙袍”,本该象征帝王威仪,在此刻,却像一道枷锁。
大明官员韩侍郎目光一扫,落在李瑈身上的龙纹上,轻轻挑眉,冷笑一声。
这本是大明封赐的特恩。
在大明礼制中,朝鲜王等同郡王,但自洪武以来,为安抚边陲,大明一纸诏书,破格允其着“亲王冠服”,视若宗藩。
如今看来,倒像是给了他错觉,以为可与天朝并驾齐驱。
韩侍郎展开圣旨,声若铜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朝鲜王李瑈,悖礼僭越,纵臣下妄言,辱天朝尊严,触律失德,有违藩属之道。今削王封三年,停贡五年,命朝鲜王自省内政,遣使诣阙谢罪。朝鲜臣下再有妄言辱天朝、悖礼制者,当与建州三卫同日而诛!”
“钦此。”
语音落定,王宫内死一般寂静。
李瑈半跪在地,手指微微发颤,面色阴沉如铁。
他强忍怒火,沉默叩首三次,低声应道:“臣……领诏。”
短短数语,如惊雷炸响,震撼朝鲜上下。
然朝鲜百官低头跪拜,不敢作声。
韩侍郎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去,留下一片沉重的压抑与耻辱。
送别大明使臣后,朝鲜国王李瑈面色如冰,猛然拂袖怒喝:
“天朝欺我朝鲜无人乎?孤一国之主,却受如奴如犬之责!”
殿中顿时喧哗。
主战派大臣朴淳第一个挺身而出:“陛下,明人骄横,朝鲜若再忍让,后世子孙何以为国?陛下当整兵聚粮,北上复土,恢复我古朝鲜疆域,以血洗此辱!”
而主和派尚书柳宣则低头叩首:“陛下三思!明朝天威未衰,刚灭建州女真,兵强马壮,今战则亡,不若遣使谢罪,守我本土。”
李瑈面色沉重,沉默不语。
见君上如因此,又有主战派大臣跪出班列,振臂高呼:
“陛下!大明灭女真,兵疲民怨,辽东尚未立稳根基,正是我朝北上光复古地之良机!我军整肃三年,兵甲齐备,何不一战复我三韩荣耀?”
其声慷慨激烈,引得大殿内部分年轻文武随之呼应,甚至有人痛陈:“先祖疆域北至辽河,今朝明人南侵,岂可忍?”
然而,尚书柳宣却慢慢跪下,声音沉静:
“陛下,臣以为不可轻启战端。明朝天威赫赫,刚灭建州女真,血洗辽东。我朝虽有兵备,但无一战之胜算。此时挑衅,只会祸及百姓。”
左右两派,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朝堂之上几成乱局。
李瑈一语不发,面色铁青,负手缓缓走下台阶。
他知道,明朝这道诏令,已不仅是对他个人的羞辱,而是在用极为严厉的方式向朝鲜国全体施压,压制野心,遏制边境挑衅。
而此刻,民间风波亦已沸腾。
诏令送达朝鲜不过三日,汉城街头便掀起排华风潮。
有人恶语相向,有人掀翻大明商人货摊,甚至有商旅客栈被砸、明人被驱逐。
直到第六日,一桩震惊中朝的事件爆发。
一名来自大明的商人林东在汉城郊外被发现陈尸山林,尸体多处刀伤,手脚被捆,状极惨烈。
消息传回大明,舆论哗然。
锦衣卫当夜呈密奏于内阁,首辅徐谦听完密报,咬牙低吼:
“辱国、辱民、辱商,欺我无兵否?”
成化帝朱见深大怒,亲自下令:
“朝鲜胆敢行凶杀我民,理应问罪!命朝鲜国十五日内交出凶手,王室认错,全国设祭三日,否则,大军即启!”
诏令以快马再送汉城。
朝鲜王宫震荡。
李瑈聚百官再议,却并未选择低头。
相反,他下达谕令,称林东为逃税奸商,在朝鲜境内盗掘古墓,被本地乡民发现后畏罪自杀,并无谋杀。
明人不再追查,于理不通。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李瑈竟然调兵五千进驻临江、会宁、咸镜北道等边境区域,声称“防止明军误入边境、激起冲突”。
此举,无异于向大明叫板。
成化二年,一封从朝鲜王都汉城送来的国书摆在了奉天殿御案之上。
这是一封道歉信,但看上去,更像是敷衍的公文。
“朝鲜国主李瑈顿首上书:先前有不臣之言,皆为学士妄谈、酒后失态,非朝政本意,今已训诫相关官员,特遣臣金文弼赴明,致谢为礼……”
字字平和,语语柔顺,却处处透着轻慢。
没有斥责妄言者以示清明,也没有交出杀害大明商人的凶手,只是随口解释了一句。
更令人愤怒的是,这封信最后一句,竟然提议:“欲请天朝共议辽东边界之划限,以免后患生焉。”
朝堂内外,瞬间如炸开锅。
首辅徐谦冷脸看完,随手将国书掷在地上,怒道:“这是谢罪?这是谈判!”
礼部尚书李贤气得满脸通红:“朝鲜此举,不仅不知悔改,反想以图们江、鸭绿江边界问题牵制我朝,实为包藏祸心!”
兵部尚书于谦更是怒声高呼:“陛下,今日之‘议界’,明日便是‘索土’!朝鲜国已非昔日恭顺之邦,而是心怀野望之敌!”
朱见深面沉如水,缓缓道:“此人来使是谁?”
“金文弼,朝鲜议政大臣,自号‘辽东通’,曾三次上书要求大明承认图们江以北为朝鲜属地。”徐谦冷声道。
“朝鲜既非无知,而是有意为之。”
朱见深眼神陡然一冷,“若不一击镇之,恐东南海内,乱起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