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兴二年,二月初六,己酉日,【朱雀】当值,忌出征。
黎明前夕,崖山海域笼罩在浓重的海雾中。
元军舰队已悄然完成对宋军海上堡垒的合围。
元军都元帅立于船首,指尖摩挲着铜罗盘上刻着的干支——己酉。
朱雀当值,大凶。
身后副都元帅按刀上前:“大人,司天台的人说今日忌刀兵,是否考虑推迟…”
话音未落,都元帅反手将罗盘掷入海中,浪花无声吞没了凶兆。
“宋人信这个,我不信。”都元帅站立在旗舰楼船的甲板上,望着远处宋军阵中零星的火光,冷声道:“大汗已经给足了那宋庭面子,既然那姓张的不识抬举,那就让他跟赵宋这艘破船一起沉没。”
“可宋军水军主力仍在,战船高达千艘....而我军水军....”副都元帅仍有些迟疑。
“哼,有何所惧,不过都是些民船罢了,再者宋人依仗铁索连船,自以为固若金汤,实则作茧自缚,今日潮水,当教他们见识何为真正的海战。”
“是!”
都元帅转过身,看着身后诸将,神色肃然:“诸位将军,今日潮水将涨,天时已至!赵宋立国三百载,自诩正统,然其君昏聩,其臣苟且,盘剥百姓,致使天下凋敝!北方汉地,先遭女真蹂躏,后受宋廷弃置,他们可曾记得燕云十六州的子民?可曾记得中原父老?”
“临安城破时,满朝朱紫,膝行而降者几何?”
“所谓天子,不过一孺子,被权臣挟持,漂泊海上,如丧家之犬。”
“如今神器旁落,宋失其鹿,天命归元!”都元帅声调陡然拔高:“自太祖铁骑踏破金夏,世祖皇帝承天应命,混一宇内!今日之战,非为杀戮,乃为终结乱世!”
说到这,他猛然拔剑:“此战若胜,南方永定!”
“若败,我等皆无面目北归!”
诸将脸色逐渐充血,杀意滔天。
“传令三军,四路合围,弓弩压阵,待潮满时,直捣中军!我要那‘海上行朝’,今日沉没于此!”
“末将遵命!”
战鼓擂响,旌旗桅杆如林。
元军发战船六百艘,兵力三万余。
北路军由副都元帅率领,趁着退潮时露出的浅滩,从宋军阵型的北侧迂回。
东路军配备重型拍竿战船,准备正面冲击宋军船阵。
西路军隐藏火器与火箭,伺机纵火。
南路军由都元帅亲自指挥,装备大量弓弩手,计划在涨潮时发起总攻。
按作战部署,分四道攻崖山。
崖山海战,爆发。
来得猝不及防。
......
天色还泛着蟹壳青,老疍民黄阿四就摇着他那艘补了又补的舢板出海。
昨夜下过雨,海水泛着浑浊的土黄色,船底不时擦过漂浮的海藻。
最近元军动静小了不少,听说大宋又打赢了几场仗,夺回了一些滩涂据点。
张枢密收缩了阵线,有人说这是要败了,在做突围前的准备,但每次听到这话,黄阿四就要当面啐那人一口唾沫,没见据点都拿回来了不少么,听那天天去大营的阿蟹说咱们宋军现在的伤亡比以前可是少得多了,那怎么可能会输。
这一定是张枢密的计策,要集中兵力进攻了。
嗯,一定是这样。
那些个浑小子哪里懂什么行军打仗。
等咱们大宋打赢这一仗,把那个该死的什么元军都元帅都给砍了,看他们还说什么。
说起这个就气,黄阿四忍不住又啐了一口。
听说那元军都元帅也是个汉人,却做了元人的官,还带着大军来打咱们大宋,真是忘了祖宗!
呸!我黄阿四就是看不起他!
想到这,他扭头对着船舱里的儿子道:“可别学那个什么元军都元帅忘了祖宗,死了到下面老祖宗都不认的!”
“是是是。”船舱里的阿水正小心翼翼整理着渔网,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随口应道,显然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黄阿四很是满意回过了头,这个儿教得就是好,听话听教,就是瘦了点,不像阿蟹,人虽然看着也小身板,但身上的肉都是结实的。
所以每次出海他都担心这儿子会被鱼拖走,得多找点东西给他补补。
除此之外还不够哩,得多串一枚铜钱,求老龙王保佑。
嗯,顺便保佑咱们大宋能够在这海上打败那群草原的旱鸭子!
想到这,黄阿四忍不住双手合十又闭上眼睛喃喃低语了起来。
“咦,阿爹你看那是什么?”
突然,十五岁的儿子拎着渔网从舱里走出,赤脚踩在湿漉漉的船板上打了个滑,吓了他一跳,下意识抬头正要骂什么,却似乎看见了什么,有些讶异。
黄阿四闻言睁开眼睛,顺着儿子的示意方向望去,表情顿时一愣。
只见一艘布满箭矢的哨船顺水漂来。
上面还有几抹大滩的嫣红。
“这是...”黄阿四咽了咽口水,脸色陡然急变:“咱们大宋水军的哨船....”
“爹,你看,那是什么!”突然,儿子很是惊慌地指着远处。
黄阿四连忙抬头眯着昏花的眼睛望向崖门水道,身子一颤。
远处的海平线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片黑压压的船影。
黑云盖海。
“这....”黄阿四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那些船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最前头的几艘已经能看清尖利的船首和鼓胀的风帆。
脸色瞬间褪去血色。
“是...是元人的战船!”
“快跑!”他的声音瞬间嘶哑,连忙抓起船桨。
可下一刻,却听得一阵弓弦颤动。
无数箭矢化作遮天箭雨呼啸而来。
瞬间将这艘海上小舟覆没。
.....
“哐哐哐!!!”
“元人来了,元人来了!”锣声像块烧红的铁扔进了油锅。
岸边的疍民棚户区顿时炸开了锅。
女人们光着脚从高脚棚屋里窜出来,怀里抱着还在吃奶的娃娃。
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收着晾在竹竿上的渔网,发黄的麻绳缠了一地。
七十岁的江婆瘫坐在自家船头,干枯的手指死死攥着孙女的蓝布衣角:\"快解缆绳......快......\"
邻居家的阿彩姐正往船上扔陶罐,有个瓦罐\"咣当\"砸在船板上,存了半年的咸鱼撒了一地。她三岁的小儿子坐在船尾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快往山上躲,海上没有出路了!”澹明站在慌乱的人群中连声大喊:“看着自己的孩子婆娘,不要往海上跑!”
“阿蟹...怎么了,元人是打来了么?”老妇人颤巍巍被昌叔搀扶着上前:“你不是要去伤兵营么,为什么陈队正没有来接你?”
“阿嫲,元人打来了,现在海上乱作一团,咱们先往山上跑,一会我再去看看怎么回事。”
听到这话,老妇人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昌叔急了:“都这时候你还往外跑,元人的箭不长眼,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你阿嫲怎么办。”
“对啊对啊,元人也不是第一次打过来了,咱们宋军不是也一样打回去了,这次说不定也是一样,先跟以前一样上山躲过就好。”另一个叔伯也连声劝阻。
“不一样....”澹明忽然低声道。
“什么不一样?”
澹明摇摇头望向那发红的天际:“这一次,不一样。”
他知道,这一次,就是赵宋的最后一战了。
而这一战,也不过是一天左右就结束。
元军选择白天进攻,关键是为了借助日间潮汐,舰队趁涨潮顺流冲击宋军船阵,退潮时再用预设的伏兵截杀。
宋军船阵因铁索相连,无法灵活调整,部分船只起火,士兵大乱,期间宋军战船互相碰撞,许多士兵跳海逃生,溺死者无数。
张枢密率部分精锐突围,但大部分宋军被围歼。
眼见败局已定,陆丞相不愿投降,背负8岁的宋少帝跳海殉国
大批赵宋官员、士兵、宫女、百姓纷纷投海,史载“浮尸十万余”。
赵宋灭亡。
也就是说,陈五、赵医官、青萍、十二岁的娃娃兵、端平二年入伍的淮西老兵、伤兵营的诸位。
这些在梦中结识的友人,都会死。
澹明回过头,犹豫再三,对着阿嫲道:“阿嫲,我要去。”
“我知道现在的我起不了什么作用,说不定还会给元人多一个战功。”
“可,我想去。”
“我想多救几个人。”
“他们不应该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们....”
忽然,一双满是枯皮的手搭在了澹明手上,打断了他的话。
顺眼望去,是阿嫲那不舍的目光。
“阿嫲知道了。”老妇人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澹明的衣衫,似乎自言自语:“你们这一家啊,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大宋的,明明自己也过得苦,却一个个赶着给大宋送死。”
“说什么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阿公为了大宋,死在了平乱,阿嫲好不容易把你阿爹拉扯大,还给他娶了个好媳妇,结果第二年就入了水军。”
“那些年,让你阿妈和阿嫲担心得是吃不下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等到他伤退了,安分当了个疍民。”
“以为能安生过日子,结果天天在你耳根讲什么狄公、岳爷爷的故事,弄得你也想去从军。”
“还是你阿妈发飙把你爹训了一顿才按下你。”
“我和你阿妈也不知道是不是欠了你家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就克夫。”
“安生日子没几年,你阿爹和你阿妈也不在了。”
“或许这都是命吧。”
“乖孙...”老妇满是不舍地拍了拍澹明的脸,轻声道:“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如果这是你一定要去做的事。”
“你就去吧。”
澹明瞳孔一震。
“阿嫲舍不得你,阿嫲也怕你出事。”老妇人絮絮叨叨:“阿嫲虽然年纪大,却没有什么见识,也不懂什么国家大事,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元人要来打我们,不能各自过安生日子。”
“但别人的孙子都能上战场,那我的孙子怎么不能呢?”
“你是余家的独苗,要是出了事,我道了下面对不起余家列祖列宗。”
老妇人轻声道:“可我知道,若是不让你去,你阿公和你阿爹都不会原谅我。”
“你去吧,别担心阿嫲,阿嫲有你昌叔他们照顾,一定没事的。”
“注意安全,阿嫲等你回来。”
澹明矗立原地,呆愣地看着这个年老的妇人。
片刻,抿了抿唇,轻轻抱住了老妇人。
轻声道:“阿嫲,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