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地方士绅敢不接诏书吗?
不敢啊,必须接。
他们已经事实上管理地方半月,拒绝诏书,那就是承认自己乃叛逆。
接了诏书,他们就能与皇帝奏对了,不会像现在这样,缩着脖子啥都不能说。
反过来说,其他县府若没有皇帝诏书,还是叛逆。
张维贤很直接啊,招呼都不打,对徐允爵凌空放大招。
祭拜、招贤、任官,瞬间釜底抽薪。
可以想象,江南乡绅会闻着味赶来嘉兴,求取任命诏书。
但这又掉入另一个陷阱。
乡绅治乡,千年剧毒。
徐允爵自己给自己弄出来的毒药,张维贤掰开嘴给他灌了下去。
徐家无论是否阻止,江南的统治根基都垮掉了。
陆天明没理由杀乡绅,杀官的理由太多了,反正是那批人,未来归治也简单了。
郑芝龙能感受到,诏书下达那一刻,崇祯完全颠覆了祖训,但面前所有人齐齐吐出一口气,悬着的心安稳,腰杆瞬间软了,大堂内外跪了一地。
“微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大手一挥,“众卿平身,朕稍微休息,今晚回嘉兴府城,想必这几日江浙很多乡绅会来拜见,朕会在嘉兴停留几天,之后再巡视。”
“臣等遵旨!”
皇帝提都不提徐允爵,乡绅更不会提,双方很默契。
张维贤看似‘软趴趴’的下令,却招招直捅徐允爵的根基。
不担心徐允爵狗急跳墙吗?
郑芝龙想不到,所以感到一丝恐惧。
若高层的博弈都是这么高深莫测,郑氏还是老老实实做水师总兵好,自己就这样了,还是让儿子以后上进吧。
袁洪,也就是袁了凡的孙子,贤士之后,官宦之后,但袁家还未积累到大族之位,突然做了县令,变成地主,不得不说话。
“启奏陛下,嘉善接驾寒酸,随行侍卫风尘需休息,乡绅准备了米粥,请陛下见谅。”
“没关系,是朕打扰地方,只要没有惊动百姓,破坏农事,朕甘之若饴。”
“陛下爱民如子,臣等有幸,嘉善即刻安排。”
“善,爱卿无需焦急。”
袁洪完成了他的‘程序’,大汗淋漓退出大堂。
‘嘉兴知府’陈龙正躬身,“启奏陛下,圣驾如何行营,粮草如何提供,还请示下。”
崇祯好似累了,“卿家有心,与老国公对接即可,朕休息片刻,诸卿自便吧,黄昏回到府城,无需局促。”
“臣等告退!”
郑芝龙早等不及了,主动抢张之极的活,推着张维贤出门。
到院中直接绕过照壁,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互相躬身见礼打招呼。
周延儒、张维贤、陆晖与他们每个人寒暄一句。
郑芝龙听半天,没有一点营养,好一顿废话,真啰嗦。
寒暄过后,张维贤一闭目,就没人过来打扰了。
周延儒、钱谦益、陆晖等人就在前院廊道边随意落座,与乡绅小声和煦交谈,气氛和睦融洽。
嘉善城依旧很安静,但米香味很浓郁…
用膳有用膳地方,张维贤到前院偏房,也没人跟过来,张之极也到士绅群里扯淡去了。
喝粥的时候,张维贤随意开口问道,“一官看了一路,有什么心得?”
郑芝龙就怕这问题,苦涩答道,“晚辈依旧糊涂。”
“糊涂就对了,因为你认定徐允爵不能杀。”
“是啊,徐允爵可以打败,还真杀不得。”
“错!”张维贤摇摇手,“天明必须问罪凶手,诛杀徐允爵,且不能引起任何混乱,破局破人,破人破心,破心诛逆,否则就不算破局。”
郑芝龙呆呆回想一遍,舔舔舌头道,“江南未归治,不…不可能吧?!”
“一个月时间,足够了。”
郑芝龙又陷入沉思,竭力让自己保持思考的状态。
张维贤很快喝完一碗,擦擦嘴喝茶消食。
看郑芝龙还在发呆,老头呵呵笑了,“别想了,你跟着皇帝,看不到杀招,老夫掐着时间上岸到嘉兴,急着祭拜先贤放风声,是为了呼应时间。
魏国公会提前两天收到皇帝南巡的消息,徐允爵今日得知陛下到嘉兴,那徐弘基也应该今日到苏州,他们给天明挖了个陷阱,却自己跳了进来,实力不够强,就不该做梦。
乡绅治乡,几千年的剧毒,咱们通过皇帝给他做实,无论江南怎么折腾,基础已经完蛋了,天明只需要等待即可。”
郑芝龙咽了口唾沫,“晚辈愚钝,让公爷见笑了。”
“老夫没有笑,一官与五年前的天明相反,他那时候没有实力,但有脑子,你有实力,脑子差一点,并非坏事。”
“呵呵呵~”郑芝龙突然笑了,“晚辈非常荣幸。”
张维贤点点头,又拍着膝盖叹气一声,“天明其实在躲事,他不想让孩子们以后互相猜忌,家事也是国事,所以他采用了另一种办法,一官能猜到吗?”
郑芝龙犹豫说道,“放了皇帝?”
“咦?为何这么想?”
“上位若举反旗,不会有任何实力上的损失,徐允爵若举反旗,江南瞬间崩溃。晚辈知道年初徐允爵劝上位弑君,上位明知对自己有利也放弃了,反过来说,江南不具备弑君的条件,这就是他们最大的软肋。”
张维贤欣慰笑了,“皇帝自己不敢想,一官想到了,你看,只要身子正,就能看清一切的本质,其实事情也不复杂。”
“公爷谬赞,上位前天晚上教导,晚辈才隐约猜到一丝大概,皇帝就是个累赘,但如何操作,依旧一头雾水,哪怕跟在公爷身边,还是稀里糊涂。”
张维贤再次点点头,“说明一官从未对天明生隙,你若什么都知晓,天明会用你,同僚可不敢与你过于深交,世间之事就是如此,没有两全其美,只有舍得智慧。”
郑芝龙连忙躬身,“谢公爷提点。”
“皇帝之事,我们得创造条件,逼得他们被动做选择。我们不能说,甚至不能暗示,一官注意自己的言辞。”
“晚辈明白了,公爷放心。”
“好!”张维贤夸一句,把陆天明的动机给他理顺,省得他一路懵懂恍惚,无法专心做事,
“佛郎机人和尼德兰人早该死了,就算不偷袭舟山,天明也会清算之前的旧账,杀所有凶手,是为了给天下一个教训,给历史一个教训。
徐允爵与天明最大的不同:出身区别太大。
天明豁出去的时候,敢去侯爷别院听墙根,敢与侯爷抽刀干架,敢骂阁臣混蛋,敢抢玉玺,敢偷国公的女儿。
徐允爵出身高贵,不知坎坷,不知困难,甚至不知道什么叫选择。
他不知道‘豁出去’是什么状态,入魔是可笑之词,真正的疯子不会谈判,更不会要挟,而是会直接做事。
徐家有一大家子人,看起来是绑架了江南,实则是为了权力、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永久的传承,依旧没有超脱权争的范围。
在天明眼里,徐允爵层次太低,不会‘做菜’,只会争夺‘成菜’,只会在‘穹顶’下玩耍。
天明不一样,他不仅在实践权力运用,还在实践创造权力。
天明令皇帝南巡,了解实情的人鼓掌大笑。
大家都知道皇帝对江南的杀伤力,却也如你一般,猜不到如何执行。
徐家是明臣,跳不出这个禁锢,再怎么撒泼,也是明臣。
李自成、张献忠可以带着流民吃人,那是因为流民已失去一切身份,变成了‘野兽’。
徐允爵带水师屠杀的前提,得先举反旗,把水师‘士兵’的身份抽走。
当然,杀几万人肯定能行,烧毁江南肯定能行。
天明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屠杀出现在大明境内,也不会沾染争天下导致大屠杀的罪名。
民族论不能受挫,大明境内所有的死人必须‘该死’,必须有罪名。
所以皇帝来了,这是釜底抽薪。
皇帝只要站在江南的土地上,天明圈禁皇帝做权臣的谣言不攻自破,十王监国就是狗屎,徐家的顶层名义被瞬间击碎。
徐允爵总不能像偷袭舟山一样,宣布皇帝为叛逆,或者让崇祯如泰昌、天启一样,死于意外。
那咱们都得道一声:谢谢!!!
但一味逼迫也不对,而是要给他们一个缥缈的生机,这就是做实乡绅治乡的原因。
我们大概会在嘉兴停留半个月,等候别的地方成势,放心吧,徐弘基是聪明人,他肯定能发现那一丝生机,会知道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