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东有太行山脉,西有吕梁山脉,中间是一列盆地平原走廊,如前所述,自北而南,分为大同盆地、忻定盆地、太原盆地、临汾盆地、运城盆地,加上东南部太行山脉间的长治盆地和长治盆地南边的晋城盆地,大的盆地共计七个,——其余小的盆地更多。
这个大同盆地,主要就是在马邑郡境内。
马邑郡最北边的云内县,便是后世的大同,其郡治善阳,即后世的朔县。桑干河,因相传每年桑葚成熟的时候河水干涸,故得此名。此水与滹沱水一样,虽也是河北北部的重要河流,然源头亦出河东。上游由两条支流汇聚而成,一条支流出自善阳北,一条支流出自善阳南。在善阳西北的神武县,即后世之应县一带,两条支流汇聚。汇聚后,西北而流,从云内的南边经过,入雁门郡,再入河北之涿郡。即是说,这条河流正处在云内、善阳之间。
萧裕等三部骑沿河驱行,在高曦等部进围到雁门城下之际,距离马邑郡界已只十余里之远。自怀戎至此,行已二三百里。沿途先后碰上了数股突厥牧民、骑兵,都被萧裕等擒杀。尽管是沿着河谷前行,风沙颇有。数百里地下来,五千余将士风尘仆仆,衣甲尽染黄尘。
“也不知高总管兵到何处了?”诸将刚被萧裕召来,说话之人,乃贺兰宜。
罗艺、高开道等也都已到。罗艺说道:“总管,前即马邑郡界。入了郡界,继续沿桑干河前行,百余里外便是云内辖境,再行百余里是神武,再行百余里则即善阳。底下我军进止,总管何意?是先扰云内、神武,抑或直扑善阳?”顿了下,又道,“末将愚意,马邑境内地广人稀,多丘陵、草泽,亦有荒漠,颇利我骑兵驰骋,而攻坚为我等骑兵之短。莫不如分兵三路,两为偏师,一为主力,偏师分扰云内、神武,主力袭扰善阳。这般,马邑全郡惊动,刘武周不辨我军虚实,就既避免了攻坚之战,又足可起到牵制刘武周部主力,策应高总管之用。”
“高将军,你意如何?”萧裕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问高开道。
瞧着他的笑容,高开道莫名地想起了两事。
一件是前天上午,出怀戎城外营未久,路上遇到了一群黄羊,萧裕驰马引射,左右开弓,箭无虚发,接连射死了四五头,随之将射死的黄羊悉分与将士。一件是昨天入夜,全军休憩时候,便是高开道部中数骑,违反军令,私下烤肉喝酒,被夜巡的萧裕发现,二话不说,就砍了这几骑的脑袋,——他知讯时,这几骑已被行罢军法,连个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这几个被杀的骑兵,非是高开道亲信,他部中的寻常兵士而已,杀了也就杀了罢,唯是此际再见到萧裕一如往常的笑容,高开道亦不禁心中嘀咕,想道:“入你娘,笑面虎!”未敢有半分不恭,赶忙恭敬回答,说道:“罗将军所言有理,然究竟如何用兵,悉从总管之令。”
罗艺扭脸瞅了他眼,暗自呸了声,心道:“马屁精!”此前被高开道出卖之仇,他丝毫未忘!
萧裕笑道:“罗将军所言,确乎有理,按此行之,未尝不能牵制刘武周部主力。然我等出兵之前,陛下与俺下有密旨,对我军入马邑郡后的用兵方略,明有指点。”
罗艺、高开道闻言颇诧,李善道何时下的密旨?他两人竟是皆不知之。便两人赶忙起身,做出恭谨之态,向着南边河内郡的方向行了个军礼,旋后问萧裕:“敢问总管,陛下是何旨意?”
萧裕掂起马鞭,在地上略画出了马邑郡的地理形势。
东北为云内、云内西南为神武、神武西南为善阳。神武、善阳向东,为雁门郡,两县分与雁门郡的繁畤、雁门两县接壤。却在善阳与雁门两县之间,距两县距离相当的位置,有一处所在。萧裕提着马鞭,点了一点,抬头看两将:“陛下旨意,令我军到马邑后,先将此镇攻克。”
“桑干镇?”高开道说道。
这里正是桑干镇。桑干镇本西汉之桑干县,为代郡郡治。东汉时,代郡移治至高柳,但桑干县仍保有重要的地位。桑干河南边的这条上游源头,名为桑干泉,即是从此城北边流过。后此城毁於战中。入隋之后,开皇年间,时任朔州总管的郭衍在此重筑一小城,便是桑干镇了。
此地位处马邑郡东南边界,东北边是夏屋山、西南边是勾注山,——夏屋山、勾注山算是雁门、马邑两郡南段的自然分界线,由此地向东南,经勾注山中的西陉等道,可以直通雁门县。
萧裕点了点头,说道:“正是。陛下密旨,令我等入进马邑后,云内、神武、善阳,都无须理会。只需先将此镇攻拨,便是扼住了刘武周救雁门的通道。其后,再视敌情,或只守此镇,或出扰善阳等地,则就由两位将军与俺自决了。”从怀中掏出李善道令旨,给他两人来看。
罗艺、高开道恭恭敬敬接住令旨,一人捧住一边,认真看了,令旨所令,果是萧裕之所转述。两人将令旨还给萧裕。罗艺连声赞颂,说道:“陛下圣明神武,运筹帷幄,此计实乃扼喉之策!桑干镇一得,刘武周纵有百万之众,亦难往援雁门一步。陛下之谋,非我辈可及!”
高开道亦附和道:“正是,陛下此令,高明至极。”
“如此,我军就云内、神武、善阳皆不往袭,径取桑干镇?”萧裕收好令旨,笑问说道。
——却“善阳”之善,分明触了李善道的名讳,萧裕等为何皆不避讳?原因却也简单。李善道称帝以后,自知他名中的这两个字,是百姓常用,故效仿一些也是名为常用字的历史上的帝王曾有的行为,将他自己的名字给改了,换了个生僻字,以示恤民爱民,却亦无须多说。
罗艺、高开道、贺兰宜等谨行军礼,齐声应道:“谨遵陛下令旨,敢请总管令下!”
萧裕收起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便令道:“令:不必理会沿途城邑,全速向桑干镇挺进!”
……
五千余骑再度启程,沿着桑干河向西南方向疾驰。十余里转瞬即过,入了马邑郡界。马蹄践踏河畔沙石,扬起漫天黄尘,宛如土黄色的巨龙,继续在马邑这片广袤而苍凉的土地上奔腾。
他们绕过云内县的边缘,对那座雄踞北疆的城池视若无睹。途经神武县城时,也是远远绕过,不惊动城内守军。沿途但见地势起伏,丘陵与草甸相间,时有片片沙碛之地,植被稀疏。
风沙依旧,将士们的须发眉梢皆被染成土黄,连带坐骑都蒙上了厚厚尘垢,唯有兵刃的寒光在尘埃中不时闪烁。全军昼夜兼程,人衔枚,马摘铃,尽可能隐匿行踪。两日间,疾行二百余里,在第二日黄昏时分,到达了位於夏屋山与勾注山夹峙之间的战略要地,——桑干镇。
远远望去,桑干镇静静地卧在桑干泉南岸。
小城规模不大,城墙虽不低,但颇有破损,——两年前,刘武周刚起兵不久,曾被雁门郡丞陈孝意、虎贲郎将王智辩合兵围於此地,因突厥骑兵援至,刘武周才得脱困,反败为胜。再之后,才有了刘武周袭破楼烦等事。但一直至今,刘武周都没有对此城进行修缮。
正值傍晚,炊烟袅袅,城头守军稀疏,甚至能看到靠近河岸的城门大开,有十余兵士赶着数十头羊马,从城外草场归来,显是日常放牧还城。整个镇子沉浸在毫无戒备的宁静之中。
却乃是高曦等部,将雁门城围之甚严,雁门守将寻相派出的求援信使,无一人能突破重围。以至於战火已在东边百余里外熊熊燃烧,此地的桑干镇却仍对近在咫尺的危局浑然不觉。
已做好了强攻准备,不意见到此状,萧裕立马於高坡上,登时惊喜,观察片刻,顾对左右待命的罗艺、高开道等将说道:“天赐良机!城竟无备!当趁其放牧兵卒尚未回城,一举破之!”
罗艺挺身请战,抱拳说道:“末将愿为前锋!”
高开道不甘示弱:“这点小事,何须劳动罗公?末将请率本部,为总管直取城门!”
萧裕马鞭向前一挥,令道:“罗将军,你引千骑,抢占城门!高将军,你率两千骑紧随其后,城门一下,即刻涌入,肃清城内之敌!其余各部,随俺压阵,防止敌军逃窜,并随时策应!”
“得令!”
命令一下,蓄势已久的骑兵骤然发动。罗艺一马当先,千骑如离弦之箭,卷起冲天尘土,朝着大开的城门和懵然无知的牧卒猛扑过去。蹄声如雷,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城外牧卒闻声愕然回头,只见烟尘之中刀光闪烁,骇得魂飞魄散,丢弃牲畜,尖叫着向城门奔逃。然而为时已晚,罗艺麾下的铁骑已如旋风般杀到,刀砍槊刺,顷刻间便将这十余人尽数砍翻在地。“夺门!”罗艺大吼,率部冲向敞开着的城门。
城头零星的守军此时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敲响警锣,试图关闭城门。
但罗艺的骑兵速度太快,前锋数十骑已然突入城门洞内,与门内仓促迎战的少量守军绞杀在一起。高开道率领的主力骑兵赶到,如同决堤洪水,由城门汹涌澎湃地冲入进了桑干镇内。
镇内大乱。
守军主将身在镇寺,兵卒分散各处,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汉骑在狭窄的街道上驰骋奔行,见人就砍,遇抵抗则聚而歼之。哭喊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响彻全镇。
战斗毫无悬念。不到半个时辰,桑干镇内的抵抗便被彻底粉碎。
守将试图从另一座城门突围,撞上萧裕亲自率领的堵截部队,被当场格杀。
夕阳沉入西山之时,桑干镇城头飘荡的“定杨”大旗被扯下,换上了“汉”字黄旗。萧裕登上城头,俯瞰已被控制的城镇和在肃清残敌的部下,对赶来缴令的罗艺、高开道笑道:“陛下之策,果然神妙。如今咽喉已扼,接下来,就看刘武周如何应对了。”
捷报一道,送往雁门,告知高曦。
高曦得报大喜,催促诸部,猛攻雁门不提,并其遣吏,还回飞狐,将此捷报转呈奏李善道。
……
呈递高、萧捷报的使者至时,已数天之后,李善道及其所率汉军主力,方过河内郡治,再行一二百里,便是绛郡郡界。而与此先后,刘武周终於得悉汉军攻入,亦急遣使,飞奔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