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这第三次群臣劝进,声势比前两次都要大得多。
如前所述,在河东的刘黑闼、宋金刚、李靖、郭孝恪等,与在陕虢的秦敬嗣等也进献了劝进之表。而与他们的劝进表同时呈递到贵乡的,另还有两道军事方面的奏报。
便是李唐近期的动向。
原本年初,尚未歼灭李密时,刘黑闼、秦敬嗣就接连急报,侦得李唐频繁调动兵马,有趁其新灭薛举、薛仁杲,而又李善道主力在与李密对战的大好机会,进犯河东南部、陕虢地区的迹象。——这因也致使李善道当时虽然稳住了战略定力,未有就急切地求与李密决战,可说实话,他亦颇为紧张,遂以至做出了将李靖都赶忙派去河东,协助刘黑闼做守御之备的决定。
只是,随着时局的发展,李唐的动向於二三月间,却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关中及其沿边的大的割据势力,除了李唐以外,共有三个。
一个是西边以金城郡为根基的薛举、薛仁杲父子;一个是东北边,与河东接壤的梁师都;还有一个是在薛举、薛仁杲父子的地盘更西北边,武威郡一带的李轨。
武威郡与金城郡离得很近,两郡接壤。李轨家是武威郡的豪强大户,其家以财雄於边郡,他喜好周济别人,深得乡人的称赞,在本郡很有声望。大业十三年,薛举作乱於金城郡后,他与同郡人关谨、梁硕、李贇、安修仁等商议说:“薛举暴悍,今其兵必来。郡吏孱怯,不足以议大事。今应同心尽力,占据河右,以观天下变化,岂能束手让妻子儿女为人所掠!”
诸人赞同他的意见,议定共同举兵,然而无人敢当首领。这个时候,也是当地一个望族出身的曹珍就提议:“我闻谶书,李氏当王。今轨贤,非天启乎!”於是,诸人便共降拜以听李轨之命,拥戴了李轨为主。安修仁夜率诸胡杀入内苑城,建旗大呼,李轨集众应之,执隋之虎贲郎将谢统师、郡丞韦士政,遂自称河西大凉王,署官属,一应开皇年间的旧例。
——“安修仁夜率诸胡”也者,武威、金城两郡,地处西北边陲,皆属“河西五郡”之一。特别武威,此地为河西走廊最东段的出入口,更是河西地区更为传统、更为核心的“河西四郡”之一,故而郡中多羌、匈奴、西域等胡夷。这个安修仁,从名字就可看出,与康三藏相同,也是出自昭武九姓,他本人就是一个西域胡出身。不过其族久居武威,早已汉化甚深。
不久后,薛举父子果然来犯,李轨此人,有文武之略,击败了薛举父子的进犯,斩首二千级。借此之胜,他转军西进、南取,攻拔了张掖、敦煌、西平、枹罕诸郡,乃尽有河西之地。
他既已据河西诸郡,有一定的实力,与薛举父子又彼此为敌,由是早在武德元年,李渊刚称帝之后,李渊便遣使联络他,下达玺书慰劳结好,称他为从弟,欲与之结盟共抗薛举。李轨得书甚喜,遣其弟入朝,李渊拜其弟为大将军,遣还之,诏鸿胪少卿张俟德持节册拜李轨凉王、凉州总管,给羽葆鼓吹一部。可此际,李轨已自称帝,建元安乐。便李轨遣其尚书左丞邓晓来朝,奉书称“从弟大凉皇帝”。李渊大怒:“轨谓朕为兄,此不臣也。”囚邓晓不遣。
只不过,彼时李渊尽管大怒,薛举、薛仁杲父子未灭,他没法讨伐李轨,也只得隐忍罢了。
及至去年十一月,李世民击破薛仁杲於浅水原,平定陇右,李渊这才有功夫收拾李轨。不过其时,虽有朝臣建议,可顺势消灭李轨,但李世民并不同意加兵。因为李唐的大敌,绝非李轨,而是李善道。李渊接受了这个意见,因有了今年初李唐整兵,将攻河东南部、陕虢之事。
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李渊虽然决定先不理会李轨,李轨反倒因薛仁杲之败亡,惊吓不安,为自保计,他听从曹珍等谋主的建议,产生了与梁师都、还有在河东的汉军刘黑闼部取得联系,以抗李唐的念头。二月底时,李渊获得了此一消息。
这下子,李渊就没法再忍了。河西四郡临金城等郡,金城等郡,李渊系是新得,一旦李轨生乱,金城等郡的薛氏父子的余党势必跟着作乱,李轨又非庸人,弄不好就又是个薛举、薛仁杲。李渊无可奈何,便只好暂时停下了进攻河东南部、陕虢的计划,改而先对付李轨。
安修仁之兄安兴贵在长安,他上表李渊,请去凉州招降李轨。李渊问他:“李轨据有河西,连结吐谷浑、突厥,如今起兵讨伐尚且感到为难,单使去说能臣服他么?”安兴贵回答:“李轨的确盛强,如用逆顺祸福的道理开导他,应该听从。如凭借险固而不服从的话,臣世代是凉州望族,多识其士民,而修仁为李轨信任,宗族典事枢者数十人,若候隙图之,无不济。”
李渊见安兴贵这么有信心,就一边继续部署攻打李轨的用兵方案,一边放他回了河西,却是攻战、招降两手并用。
安兴贵回到武威,先对李轨进行劝降。李轨不听,默然久之,与他说:“昔吴王濞以江左兵犹称己为东帝,我今举河右,不得为西帝乎?虽唐强大,如我何?君无为唐诱致我。”安兴贵见说降不成,就改而动兵。他与安修仁潜引诸胡兵,围住了李轨的王城。李轨以步骑千余出战,败之。还入城中,犹固守待援。然安兴贵传言各城:“唐使我来取轨,不从者罪三族。”因此诸城的将士都不敢来救援李轨。李轨叹道:“人心去矣,天亡我乎?”携妻子上玉女台,属酒为别,开城投降。安修仁将他执送长安。上个月底,李轨被斩於市中。
却这放安兴贵招降李轨,李渊原本无非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真是让他没想到,安兴贵居然真的能将李轨拾掇了!
不费一兵一卒,消灭了李轨,得了河西诸郡。李渊大喜,他素来慷慨,对有功之臣,不吝封赏,即遂诏授安兴贵右武候大将军、上柱国,封凉国公,食实封六百户,赐帛万段;安修仁左武候大将军,封申国公,并给田宅,食实封六百户。兄弟二胡,因叛主之功,为唐新贵矣。
却李渊给安兴贵兄弟的封赏这么高,实职大将军、武勋上柱国、爵位国公,又还有食邑的实封,无论任一方面,都是顶尖,实倒也不仅是因为他兄弟两个使李渊不战而定河西,此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自便是他兄弟两个的这份大功,间接地也使李唐进攻河东南部、陕虢地区的此前既定方略,可以不必再做拖延。——已经集合在长安、河东边地、潼关等地的十余万唐军兵马,不需要再因转攻河西而重新调动,可即刻东出,全力进攻河东南部、陕虢了!
刘黑闼、秦敬嗣随着劝进上表,一道呈递到贵乡的有关李唐最新军事动向的奏报即以上内容。
李善道之所以在之前已再三接到李唐将欲用兵河东南部、陕虢的急报,而却在回师贵乡后,又不急於援助河东南部、陕虢,反而搞起了称帝的事情,缘故也正是如上所述。
这些且不必多说。
……
只说大位已登,同时接刘黑闼、秦敬嗣最新军报,知了李唐已定河西,可能很快就会向河东南部、陕虢用兵之此最新敌情后,李善道便於即皇帝位的次日,招聚魏征等群臣计议。
称了帝后,其实还有很多附带的事情要做的。
比如都城的选定、比如宫城的建设,等等。
这些,当下都没空商议了,只能推到日后再议。
召群臣议事的地点,仍是以前的汉王府,——也就是本贵乡郡府的正堂。
令下未久,魏征等应召之臣陆续来到。文臣主要是魏征、裴矩、于志宁、李善仁、刘兰成等;武臣多些,屈突通、王须达、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徐世绩、焦彦郎等凡在贵乡的大将军级别的将领,以及王君廓、萧裕、薛万彻、苏定方、等重要将领,还有单雄信皆在其列。
时值上午,群臣俱至。
放眼堂下,议事的环境没有多大的变化,然文武诸臣的朝服打扮却皆不同了。都是已换上了与他们地位相配的正式朝服。——前则李善道只是称王,现已称帝,朝服自然也随之升格,冠冕袍服皆依帝制,朱紫纷呈,玉带辉煌,堂上气象俨然已非昔日可比。
魏征立於文臣之首,目视堂间新制的蟠龙柱,感慨万千!
就在两三年前,他还仅是武阳郡丞元宝藏的一属吏,小小的典书记而已,海内纷乱,朝不保夕,如今却立於新朝大殿,位列宰辅之首,目睹龙柱巍然、衣冠焕然,焉不有乾坤已换之感?
相同的感慨,也在于志宁、王须达等这一干新朝的文武重臣心中浮起。
这算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一次正式朝议。
整个堂上,洋溢着朝气蓬勃、奋发昂扬的气象。
李善道端坐御座,目光扫过肃立两侧的诸臣,他内心亦稍有激荡。莫说魏征等人今非昔比,瓦岗起兵之时,他又何尝有短短几年后,便就能自己称帝建制之料?
然河东战局迫在眉睫,战云已悄然压向东方,刻不容缓。
他轻咳一声,落入诸臣眼中,竟是与往昔无有不同的神色,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语音愈加的沉稳了。诸臣只听他说道:“公等皆知,国虽初立,然外患未平。我之劲敌,首数伪唐。秦敬嗣、左卫呈奏,李唐河西已定,李世民、李建成分出长安,至迟旬日之内,彼趁我国家方建,必东向而图我河东诸郡及陕虢之地。经过这些时日,凯旋贵乡诸军,休整已足。我意已决,三日后,我便亲引兵往赴河东诸郡,及遣兵一部,援陕虢。公等以为何如?”
此话一出,堂中诸臣彼此相顾。
于志宁急步出列,进言劝谏,躬身说道:“国家新建,陛下万金之躯。臣以为不宜轻出,更不可亲临前敌。河东、陕虢事,分遣兵往援即可,陛下坐镇中枢,统筹全局,方为万全之策。”
裴矩亦出列附议,说道:“陛下,于公所言极是!陛下登基未久,根基未稳,四方观望,若亲征在外,恐有不测之变。且国家新肇,军政繁众,皆须陛下裁决,陛下亦不宜亲离中枢。臣闻河东诸将,左卫大将军刘黑闼、右御卫大将军宋金刚等,皆能征善战,足可独当一面;陕虢镇将左骁卫大将军秦敬嗣等亦俱骁勇沉稳,足堪御敌。陛下何不遣使授方略,令诸将戮力拒战,待捷报传来,若必欲亲征,再行不迟?如此则内外俱安,进退合宜,方显天子威仪。”
“方显天子威仪”云云,裴矩的进谏,听着和于志宁之言意思相近,但细究其意,大为不同。便是裴矩的末一句话。何为“捷报传来,再亲征不迟”?联系“方显天子威仪”,其意可谓昭彰。他实际是在暗示李善道,不如等仗快打赢了,再去“收功”,以显其帝王之功。
李善道看向魏征,笑道:“玄成,我不用问你,大概你也是反对我亲征的了?”
魏征出列奏道:“陛下,伪唐固为我大敌,然臣愚见,大王亲灭李密,又方开国,大赏将士,我军士气正盛,方下诚不需陛下亲征伪唐。择将率兵,分往河东、陕虢增援,授以刘黑闼、秦敬嗣成算,足可退敌矣。天子之贵,当以社稷为重,岂可轻涉锋镝?昔汉高远筹帷幄,终成帝业;光武慎行亲征,乃定中兴。此臣斗胆冒昧敢言,恳乞陛下三思而行。”
李善道摸着短髭,指了指魏征,笑道:“玄成,就知卿会与我唱反调,如何?若我所料乎?”
他按住案几,站起身来,踱步阶上,顾盼诸臣,慨然说道,“诸公忠言,我岂不知?但李世民天纵英才,论以军略,断然非尔等可敌!此援河东,故非我亲往不可!至於裴公所言,‘待捷报传来,若必亲征,再行不迟’,此言我更是不能苟同!天子威仪,岂在於坐以待成?天子威仪,在於身为群臣、将士、万民之表率也!公等不必多言,我适已说过,此番亲征,我意已决!”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王须达等将,“公等可愿从朕往擒世民,扬威关中?”
王须达等大将,振臂齐呼:“愿随陛下亲征,荡平伪唐,擒获李世民!”
声震殿宇,气势如虹。
李善道朗声大笑,挥手便令薛收拟诏,调集诸军精兵五万,限三日内整备完毕,三日后开拔,万人以焦彦郎为将,援秦敬嗣,余众自率,进兵河东诸郡;又命魏征择兵部吏驰传符节,令河东、陕虢诸军固守待援,不得轻战;又令于志宁仍负责民夫调集、转输粮械。
魏征等,进谏无用,亦只有从令罢了。
……
下午,高曦求见,却是献上了一个与上午议定不同的进兵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