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携手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
彼时宋闻渊说完慕容九交代的事情,便问元戈是否要见一见。
元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拒绝了。
若是搁在以前,她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关于慕容家的消息。可现下她到底是犹豫了……她不怕慕容家的消息,她只是害怕牵扯出更多的旁人的旧事。
譬如,老师的。
如今才明白,一个人知道的越多,反而会忐忑于更多的未知到底是否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沉重,就仿佛站在浓雾之外彳亍忐忑于视线所不及之外是否早已藏着一只噬人的猛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只“活捉”二字,便足以令她举棋不定。
山间的清晨笼罩在淡淡的薄雾里,目之所及,是远处影影绰绰的楼宇房舍,袅袅炊烟于这般泛着凉意的清晨中是分外熨帖真实的烟火味道。
宋闻渊偏头打量着身边的小女孩,想着她昨夜说起的那些往事,终是斟字酌句地宽慰道,“戈儿,有件事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一个四岁的孩子,纵然是被人控制了心神,但也是没有办法杀掉一个大人的……哪怕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元戈微微一怔,抬头看他。
清晨单薄的日光散在墨色的瞳孔里,像是星子点点落在夜晚的海面上,被风一吹就起了层层涟漪。那涟漪从眼底漾到了心底,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也懵懵的,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都听不明白似的。
其实怎么会不明白呢?
彼时自己才四岁,所学也不过就是那点扎都扎不稳却被夸上天的马步,整个人的身量甚至还没有母亲的腰身高,又如何能将匕首刺进母亲的心窝?说到底,母亲是为了自己才甘愿赴死的……只是,道理都懂,偏偏总也说服不了自己。
纵然再如何宽慰劝导着自己,心里总还有一处地方沉甸甸地坠着,每每轻轻碰触,便觉得整个人脱力了一般。她收回目光,半晌,轻声应道,“嗯,我明白的。”
“走吧。陪你用早膳……老师也应该醒了。”
……
这早膳到底是没有用上。
酆青檀醒了。
可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他的双眼看不见了。
所幸的是,这只是毒素压迫造成的暂时的失明,只要日后毒解了,视力自然也能跟着恢复。
一屋子略显压抑的静默里,唯独酆青檀自己很是乐观,眯着一双无神的眼笑呵呵地,“无妨、无妨,正巧前阵子累得慌,盘算着这次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好好休息休息。这下好了,连理由都不用找了……”话音方落,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手腕上指尖倏地一颤。
“老师……您这是什么话?”
酆青檀甚至听到了小姑娘欲言又止中的颤音……果然,眼睛不好使了,耳朵便远胜从前,倒像是又年轻了几十岁似的。
他笑意不变,拍着元戈宽慰着,“没事,真没事。只是药园的小童不多,往日里的确是清闲,如今我这眼睛不好使了就难免不方便,你可得多拨几个小姑娘伺候老夫才是……我瞧着鉴书不错,那股子聪明劲儿很对老头子胃口,你让她过来几日,我瞧瞧她那天赋,说不定过几年又能培养出一个再世神医来。”
说完嘿嘿笑着,那几分混不吝的模样,俨然一个老顽童。
“老师,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元戈拧眉摇头,随即便想起对方如今是看不到的,便又说着,“老师,我之前便想过的,毒素堆积必然会给您带来一些不便,但学生医术不精……老师,对不起。”
酆青檀的记忆里鲜少见元戈这么正儿八经的样子,以至于这会儿听她这么说着,一时间竟然想象不出此刻她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摇头失笑,“你这针灸之术说自己‘医术不精’实在过于自谦啦,便是你老师我都觉得很是惊艳。只是,丫头……医术从来不是神术,医术有人力所不及之处,这一点……你不是明白的吗?”
是啊,她从小就知道的,人力有穷尽,力所不能及。
她沉默,一时间无言以对。
“不是差一味雪蟾蜍嘛!”许承锦一边擦着嘴角的油渍一边进门,笑嘻嘻的模样仿佛对屋内的气氛浑然未觉,言语间还带着几分不知者无畏的天真劲。他又换了把元戈从未见过的扇子,扇得恣意风流,他说,“正巧,我寻思着过几日等大家伙儿都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出趟远门,届时这雪蟾蜍我给你们带回来,放心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说下山买一坛清酒上来似的。
可是那不是一坛清酒,是雪蟾蜍——藏在茫茫雪域里的白色蟾蜍,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世界里,抓一只同样雪白的蟾蜍,这难度可想而知。
何况……
“出远门?”元戈回眸看他,“你要去哪?”
“还没想好。”许承锦拖了凳子坐了,一边替酆青檀把脉,一边说着,“这阵子什么忙都没能帮得上,本公子很是惭愧。所以决定花一段时间出去走走四处行医,精进一下本公子的医术,加之要找雪蟾蜍的话,自然是要往北走了。”
众人一愣,酆青檀都偏了头,朝着许承锦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老爷子您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许承锦收了手,笑道,“走之前来看看您,这样我就大抵心里有数了。老爷子啊,您看本公子对您多好……这是本公子这辈子第一回,想认真地做成一件事。”
酆青檀一愣,抬了抬手,随即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他的两只掌心里,一手握着元戈的,一手握着许承锦的,他两只手合在一起拍了拍,轻声喟叹,“老夫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辈子,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想着最后还能有你们两个学生……很好、很好……”
那些年,求上门来的人很多,可这世间多庸才,他医毒双精自是骄傲地瞧不上,本也做好了一身医术无人继承的准备。
如今,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