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也曾羡慕庄梦蝶,庄梦蝶有一对疼她入骨的外祖,早年她还未下山游历之时,她的外祖父母几乎每年都来知玄山过年,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
那是元戈从未体会过的热闹。
她也问过元岐,为何他们没有这样的外祖父母。那一次,素来温雅没脾气的元岐轻声说了句,“可能已经死了吧……”
自此之后,元戈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此刻听着这些,她也仍是兴致缺缺,“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故事里的人于我而言也是全然陌生的名字,同山脚下的张三亦或李四无甚区别。”
“戈儿……”
酆青檀欲言又止的模样太过于明显,不知为何元戈总觉得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自责与忏悔,她不喜欢这种像是藏了太多故事的目光,这种目光没来由地让人紧张与难过。
她微微往后坐直了身子,“时辰不早了,您该休息了。这些个故事你若实在想找个人说说,便等身体养好了再讲吧。”
“无妨。”酆青檀却执意要说,他垂了眉眼低低笑了笑,才道,“你母亲出嫁之后,婉玉的身体便愈发地不好了……本就是心病,纵是我开了再多的药方调理着,这身体也是一日日地亏空了下去,加之精神惫懒,大部分的时间她都躺在床上,只偶尔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会来找我说说话……彼时我在安市一家药堂坐诊。”
“呵……想我自由自在了大半辈子,竟为了她在安市一留就是数年。”
元戈低眉轻笑,提醒他,“可您在知玄山一留十几年。”
酆青檀抬眸看她,无声叹了口气,终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因为……一切因我而起,我于你有愧。”
元戈倏地抬头,直直撞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她像是被灼痛了双眼似的浑身一哆嗦,却又执拗地不避不让审视着对方的表情,想要从中看出哪怕半分说笑的意味来,偏偏……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反倒愈发心惊肉跳。她攥着手中医书,用力稳着颤抖的声音唤道,“老师……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我会当真的。”她说。
“本就是真的……”
“老师!”元戈“啪”地一声将手里的书拍在了桌上,她彻底冷了脸,“老师,这个故事我不爱听,您回去吧!”
酆青檀将溅出来的茶水擦干净,将那本书拿起来翻了两页,才斟酌着用词说道,“那段时间她常来寻我,说话的时候也比之前多了几分精气神,看起来好了不少……我以为她终于是自己走出来了。谁知,她竟是存了要与慕容振同归于尽的打算。”
元戈微怔。
“我原就该想到的……她恨极了慕容振,那恨意在一日一日地滋长着、侵蚀着,她怎么可能还能走得出来?”酆青檀枯瘦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书,垂着眼懊悔重申,“我原就该想到的……偏偏那时竟被她好转的迹象给骗了过去,直到那一日整理家中的药材柜子,赫然发现丢了两瓶毒药。”
“在安市的那几年,我身边连个小厮都没有,平日更是深居简出鲜有友人来往,那阵子来我家中的便只有你外祖母。我去慕容家登门拜访想要拿回那两瓶毒药,偏她避而不见……自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再见过她。”
酆青檀说这件事的时候,语速并不快,因着心下唏嘘,反倒比平日里说话更慢了几分,这迟缓的间隙中便留了不少供人揣测的余地。
元戈眸色安静地听着,指尖不自觉地越收越紧,连呼吸都敛着,心底像是有海浪涌来,一层覆过一层,远远看去并不快、也不危险,可谁也不知道下一道会不会是滔天巨浪……她问,“后来呢?”声音因为用力而显得逼仄沙哑。
酆青檀没有说话,他微微阖着眼,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许久,他才惆怅叹气,“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你外祖母,只是收到了她的一封手书……”
“她要我来救人。”
“救人?她竟能这么快知道知玄山的消息?还是说她一早就知道那些人借着探亲的名义是要来……”元戈狐疑,毫无话语权又深居简出的后宅夫人,当真能有这么快的消息渠道?
果不其然,酆青檀摇了摇头,他的脑袋垂得低低的,视线只落在指尖一点。他说,“她那人从小便循规蹈矩,假话到了嘴边先开始面红耳赤眼神闪烁浑身不自在,哪像你这丫头……她从我那拿走了毒药,刚进门呢,便被发现了。彼时我已小有名气,我的毒与药都有自己的标记,人尽皆知,慕容振见了自是收入囊中……”
说到此处,他终于缓缓抬头,浑浊的双眼里是复杂到看不懂的神色。
他说,“其中一瓶,用在了年仅四岁的你身上。”
飓风倏忽而至,卷起层层海浪冲天而起,又汹涌而来。
巨大的冲力宛若实质,元戈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整个人都眩晕,嗓子里火烧火燎地难受着,她勉力清了清嗓音,苦笑着接下去说道,“所以当初并非祖父找上的您,而是您受人之托寻来的知玄山,对吗?”
“……是,可我还是来晚了。”酆青檀再次低头,下颌都快抵着胸膛,从侧面看,他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只虾。
元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这些个事到底算怎么回事,在她到处找寻慕容信息的时候,知情者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忙活……而这个知情者,是她除了祖父与兄长之外最最信任的人,她的授业恩师。
“您当真瞒得紧……”她说,说完却又无端松了口气,轻叹道,“不过造化弄人,‘于我有愧’这种话便不必说了,毒是您的,用毒的却不是您,如何都怪不到您身上,若是按着这样计较的话,我也早已罪孽滔天了。”
酆青檀眸色微闪,“不是的戈儿,我原就该在发现毒药被盗时坚持拿回来才是,如此你元氏一族便不会有此一劫。”
这些年来,他愈发后悔,可后悔之余却又生出一些连自己都厌弃的庆幸来,于是便愈发厌弃了这样的自己。
这些情绪沉甸甸地压着,不能说、也不敢说,如今眼看着命不久矣,才敢倚仗着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求一个体谅……他甚至不敢求一个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