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棠的瞳孔在撕裂,几乎渗血。
他又怎敢相信,方莫和沈安若竟不顾萧文景的生死,毅然决然地离了去。
他更不敢相信,上百狼群竟都端卧不动,任凭方莫和沈安若从一侧走过。
这实在太突然,也实在太出乎他的预料。
——刚刚,沈安若明明还在询问着他的心愿,这也证明沈安若并不想萧文景就此死去。
——先前,他之所以要替萧文景辩解,为其说尽好话,也正是为了激发出沈安若的忠君之心,使沈安若觉醒到非救下萧文景不可。从而,稳固他手中的筹码。
——萧文景当然是他的筹码,否则,又怎会留其活到现在?
可眼下,好似一切都白费了,就连平日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方莫竟也一改常态。
——他们这算什么?真就不顾及半分他们陛下是生是死了吗?
——不,至少沈安若还不希望萧文景死;不然,她也绝不会嘱咐赵瑾睿,并将接下来的事全权交由赵瑾睿决定。
——可赵瑾睿又哪是好说话的主,他必会拼死救下萧文景,绝不会妥协半分。
素棠已然意识到断无退路,他也被满腔怒火撑得快要爆炸。
——若想复辟大燕,又岂是杀一个萧文景那般简单?
——纵使,他已操控半数朝臣,也需手握兵权方可成事。
他无法忍受满腹不甘与凄怨,更无法忍受失败!
他为此已然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更活成了如今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
这些年,有多少无法闭眼的夜,就有多少折磨和忍耐。
他如履薄冰,他步步为营,他精心谋划,他用尽心机手段;难道,真要功败垂成,全都化为泡影了吗?!
问题是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成功了——刚才,只要沈安若点头,应了他扶持世子齐琛为帝的提议,那他心心念念的大燕国就可立即重现人间,也不枉费他一生经营。
此刻,他必须要发泄出来,必须要找出一个足可承担所有过错的人——寐女自也成了千错万错的根源!
寐女当然是万错之首,上百狼群没向沈安若和方莫发起猛攻,岂不正预示着寐女的背叛?
他并不希望沈安若和方莫死,但,他却十分确信只要狼群能动起来,至少能拦下沈安若和方莫的去路。
于是,他恨恨地嘶吼了起来,就像一头咆哮的狮子...不,咆哮的狮子并不可悲,恰是在宣誓主权。应该是一头死了妻女的狮子,无尽怒吼,无尽阵痛!
“寐女!你给我出来!你不是说要伴我到死吗?!眼下的背叛,难道就是你所谓的誓言吗?!”
“你这个不懂人性的畜生!连自己发下的誓言都能轻易忘去,活该你这辈子只能做狼女!无情无义的狼女!冷血丑陋的狼女!”
突然,白衣惊鸿掠过天际,一抹黑影紧接着一闪而过。
待众人定眸,赫然发现妖?手持利剑早已穿透了寐女的身体...
这一剑很深,深到只见剑柄在外,深到寐女身后的素棠也被刺中了胸膛...
寐女在笑,柔柔地笑,止不住泪水地笑。
妖?则连连颤眸,彻底诠释出了何为不可思议,何为万般不解。
她找不到寐女这般做的理由,更寻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就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正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血流不止;她在一点点地感知着痛,也在一点点地体会着失去亲人的滋味,更在一点点地觉醒着人间的无常。
寐女正是她的亲人,打小一同长大的亲人,也是最像她、且和她拥有同样本领的亲人。她们不知父母是谁,只知狼窝的温度和狼王的威严,后来虽被大襄一等侯顾英鸢收养,却难改野性。
她们会认为死乃常态,因为狼群每次猎杀和对抗都免不了伤亡。
每有伤亡,狼王皆会率先刨土,与同伴一起将尸体覆盖。
虽埋葬后,群狼会发出阵阵哀嚎,有时甚至持续数天,但,它们埋葬尸体却只为防止腐肉散发出异味,吸引来天敌;更怕引来瘟疫。
狼有情,又无情。
有情在于它们懂得怀念死去的同伴,无情在于它们的果决与坚韧。
它们本就生活在优胜劣汰的环境中,亦世世代代遵循着强者为王的理念。
但凡能活下来的狼,皆身经百战、冷酷至极。
所以,妖?从不畏惧死亡,也从来都不怕同伴死在眼前,她只怕四肢不再矫健、身体不再灵活、牙齿和爪子不再锋利。
然,寐女的血却使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类的痛,这痛是揪心的痛,也是一种很神奇的痛。
明明身体没有伤痕,却能引出一种渗透每一根神经、且还几乎窒息的痛。
这痛很真实,真实到使她流下眼泪,真实到全身僵麻,还散发着难以忍受的灼热。
“不必伤心...尽管,我很高兴能看到你流泪,但,这流泪却实在太痛。就因我感受过这种痛,才不愿见到你为我而流泪...”
“不必怨恨...我知你爱慕王爷,这种情感我虽刚懂不久,却已能感到它的神奇之处。它就像是一条鱼,无论本性如何桀骜、如何倔强,都离开不了水;哪怕偶有跃出,得见天地辽阔,却还是免不了返回水中...”
“这水...可以是一方清泉,也可以是一条河流,亦可以是汪洋大海。但,生于清泉中的鱼,不会厌弃清泉的狭隘;生于河流的鱼,也绝适应不了大海的咸;生于大海的鱼,也习惯了自己庞大的身躯...爱上一人后,就是这种感觉,不管身处之水是否浑浊,都只有两条路,要么适应,要么守在原地静静死去...”
“妖?,你当明白假如王爷到了生死关头,你也定会挺身而出;而我也只是做了与你同样的选择...不过,我却没你那份好运,我身处的水实在过于浑浊,我无力改变,只能认命...”
妖?闻言,仰天长啸,吼尽悲鸣。
她断不敢相信自己会亲手杀死寐女,更断不敢相信寐女能接连言出她无法反驳半分的言语。
无法反驳,就注定要接受现实,这便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之处,没有人可以剥夺掉任何一人爱的权利。
只是,寐女的血流得实在太快,她不敢拔出自己刺出的利剑,她以为只要捂紧寐女的伤口,血就不会再流出。可地上还是极快地洇出了一滩血...
直到血水染透了她的一袭白纱,她才意识到被自己一剑穿透身体的寐女,其后背还有一个口子...
她发疯般击出重掌,使得素棠的身体脱离掉剑身。可当她再去捂寐女后背时,她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因她的那把长剑实在锐利,纵使划破手指,寐女的血还是会从她指间不断涌出...
偏在这时,素棠已踉跄起身,他欲挥出剑气彻底了断掉寐女和妖?两人。
即便,赵瑾睿已一声令下,命众人冲杀而上,还是阻挡不住剑气挥出。
有时,人生就是这样,当自己想要痛哭一次、想要好好怀念一番时,总会有不应景的人和事出现,要么因琐事逼得自己不得不一边哭一边去做,要么因某人逼得自己不得不离开。
导致如此结果的原因,不过是世人皆想要一个回应,能在某人还能回应时多说说话,就绝不想对着空气独自悲鸣。
所以,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遗憾,它如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勾着心房最柔软的部分,每每扯动都会痛不欲生,都会钝痛连连。
但,寐女又怎么忍心让妖?死去!自己爱错了就是爱错了,又怎能再让她人陪葬。
就在这瞬息间,就在素棠侧扬剑身挥出剑气期间,就是寐女拼尽全力推离妖?之刻,寐女也道出了这一生的独白,“早在素棠出现在遏摩国境内劫杀王妃时,我就对他生出了好奇之心。我也一直都知道素棠就是那神秘人头领,因为当日素棠正是挟持住我来要挟王妃的,我也早已记下了他身上的气味...”
后面的话,妖?已来不及听,寐女也再无机会说。
因为,寐女已扬臂用后背挡住了素棠挥出的剑气,那一定很痛,可寐女在倒下身子的最后一刻,却对妖?露出了微笑。
那微笑还是昔日的微笑,她们会围在养母顾英鸢的膝前,争着抢着听故事,争着抢着学武艺,顾英鸢答应她们其中一人后,这一人便会露出这样的微笑。
所以,这微笑并未失色,因为总会带点得意和满足...
寐女也正是在这得意和满足的微笑下,彻底倒下了身体,含笑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