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风琴的余韵在穹顶下缓缓消散,安琪沾满灰尘的手指从琴键上抬起。她转身时,裙摆扫过琴凳,有些黑红色的卷曲符文在她裙摆下一闪而过。
“安琪,你怎么在这儿?”
丹尼尔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觉得一股凉气从脊骨深处窜起,这女孩自决斗审判归来后,看人的眼神就总是直愣愣的,瞳仁锁在人身上,既不转动也不眨眼,十分瘆人。
丹尼尔只当她是彻底被吓破了胆,又厌恶对上她的视线,从此再也懒得关注她,可,可她怎么在这里,难道祖父连她也推荐了?
丹尼尔瞬间脸色铁青。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快步走近安琪一把将其从琴凳上拽起,力道大到几乎要捏碎女孩的骨头。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齿缝挤出,只有距离极近的人才听得到。
到了这一步,他再也不想伪装,眼里的厌烦和蔑视几乎要溢了出来——祖父真是疯了,安琪早已得罪了教廷,怎么能让她也出现在国王陛下面前!
安琪的瞳孔在阴影中扩大,像两潭死水,她任由堂兄拖行几步,忽然轻笑出声,声音空灵诡异,“你喜欢这首曲子吗,丹尼尔?”
这个疯女人!!丹尼尔急得再次冒汗了。
他的手指都在抽搐,只好狠狠抓紧了剑柄,无数恶念在脑中滋生,可他知道这会儿绝对不行!第一印象尤为重要,他不能在面见国王前惹出任何麻烦。
“安琪,亲爱的安琪。”丹尼尔脸上挤出诡异的微笑,他一边暴力拖拽安琪前行,一边又言辞恳切,“今天是对我非常重要的日子,也是对罗素家族十分重要的日子,你明白吗?这里可是珀克图洱圣堂,你怎么能在这里演奏哀乐?”
可那该死的安琪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他的晓之以理没有用,少女开口低吟,一道红光在两人中间炸开,丹尼尔慌忙拍打起冒烟的衣角,甚至不得已卸掉了上身的盔甲,等他解决完麻烦再抬起头时,安琪竟然又坐回了琴凳上,她双手覆在裙上,脊背挺得笔直。
“我知道啊。”
安琪的母亲花重金从一位药剂师那里买来生发药剂,罗素小姐又恢复了往日容光,她不再歇斯底里的尖叫哭泣后,反倒多了几分凛然贵气。
“珀克图洱圣堂,帝王授冠之地。”
安琪抬起头,像是被穹顶上华丽的油画吸引,碧舍普家族拥有神明眷顾,美貌长寿,这座圣堂建成数百年,正式使用的次数还不到两只手指的数量,因此穹顶那些画保存的竟比主殿还要好,这也意味着——
“所以,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丹尼尔。”
丹尼尔露出愕然神色,什,什么意思?
“欲望果然会蒙蔽视听,那圣经里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对吗?”平日里机灵的堂兄此刻竟然还没绕过弯来,安琪看着他,内心却升起巨大的悲戚,她好像看到了曾经愚蠢的自己。
“这首曲子是送给你的,丹尼尔。”安琪的语气平静,却因内容透着一股阴惨惨的味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听到为自己演奏的哀乐,就像……安德烈就没机会听到。”
丹尼尔怔愣片刻后,脸上突然失去血色,他后退时撞到诵经台,金属烛台哐当倒地。几根白蜡烛滚到安琪脚边,她弯腰拾起时,裙裾扫过地面扬起的灰尘里混着某种草药苦涩的香气。
“你想要干什么!耍弄我有意思吗?!”年轻人那颗等着面见国王的热切之心终于被浇灭,却没想到,比起惊慌和忏悔,率先到来的竟是暴怒。
丹尼尔双目赤红,怒喝声贯彻整个圣堂,扬起一层层回响,而他不知廉耻的质问,让捡蜡烛的安琪都顿了一下。
“丹尼尔。”
安琪将蜡烛点燃攥在手心,在莹莹烛光中轻声问道,“我哥哥死之前,有说过什么吗?”
丹尼尔脸上露出一瞬的恍然。
“——太好了,你可不能出事。”
“——我们家族还要靠你我呢,丹尼尔,你要尽快成长起来。”
……
他厚重的大掌总是会重重拍打自己的后背,提醒自己警醒起来,丹尼尔好像还记得那种胸腔震动的感觉,好像现在有人又给了他一下,令他像溺水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回神。
“没有。”
丹尼尔的语气斩钉截铁,“兽潮来临,情况紧急,他没机会留下任何话。”
蜡烛融出白色的蜡油,滴在少女苍白的指尖上,她却感觉不到痛一样,仍旧死死望着对面之人。
直至此刻,丹尼尔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体悄然躬起,已然是御敌的姿势,“安琪,我——”
但是太晚了,暗红色的雾气自安琪脚下那不起眼的法阵爆发开来,丹尼尔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突然红雾在半空扭曲拧转,犹如活物,它们在转瞬之间聚拢成形,张牙舞爪地朝丹尼尔冲来。
“啊——————!!!”
凄厉惨叫贯穿了这硕大的宫殿,可珀克图洱圣堂远离人烟,除了一些落于屋檐的鸟儿被惊飞,无人在意这尖叫。
光明神殿被称作离神国最近的地方,可即便是在这里,光明神也无法庇护祂的信民,这个道理,圣堂里的两人都已知晓。
圣堂之内。
丹尼尔平日用剑的右手已经不见了,鲜血从断肢处喷涌而出,顷刻间就染透了他的衣衫,他因身体因残缺而失去平衡,正踉踉跄跄地朝来时的大门跑去。
可等他摸到大门时才绝望发现,圣堂大门上也附着着不祥的红雾,它们飘渺无形,却将大门死死封住,任他如何摇晃也拉扯不开一丝缝隙。
他这才转过头来,发现安琪正踩着他滴落的血迹,沿着红毯缓缓而行。
“我听了啊。”安琪仍旧举着蜡烛,这令她的表情明明灭灭,像是享受收割生命的死神,她的语气却还是那样平静,这些话,她不知道已经想了多少天:“我听了你的话,去国王审判庭,去告发皮科尔·维恩特莱,去检举教会……”
可代价是什么,这位堂兄避而不谈。
靠近门口处有些堆叠在这里的杂物,安琪没有迈过去,她停下脚步,静静欣赏着丹尼尔跌倒在地的痛苦模样,他的血液渗透进那些用来防尘的白布单,安琪觉得这比头顶的油画还要美丽。
“安琪!”丹尼尔的脸因失血而惨白,他眼中含泪,露出哀求之色,“冷静点,你太激动了,你难道还不明白——”
“歌蕾蒂娅有一门《魔法理论课》,我一直都很不喜欢。”安琪对丹尼尔的话无动于衷,自顾自地说下去:“它枯燥无趣,除了那些复杂深奥的魔法理论,科林老师讲的最多的,就是教育我们尊重生命,敬畏生命……
因为心中若是没有道德与良善建立起的枷锁,哪怕只是一个初级魔法师,也可以轻松夺去普通人的生命。所以——”
她低下头,看着倒在地上装可怜的丹尼尔。
“你为什么敢算计一个魔法师呢,丹尼尔?”
丹尼尔看着红雾再次安琪身侧聚集,脸上终于露出了深深的恐惧。
他好像确实才意识到:安琪她,也是魔法师。
“啊—————!!!”
又一声惨叫声在珀克图洱圣堂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