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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的乐声余韵尚在大庆殿的梁枋间萦绕,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紧绷。
杨炯随着退朝的官员们缓缓向外走,刚过宣德楼的门槛,指尖还未触到马鞍的鎏金饰件,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带着几分气喘,又不敢失了礼数:“郡王留步!郡王留步!”
杨炯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田令孜正快步奔来,绯色的蟒袍被扯得掀起一角,袍角沾了些宫道上的尘土,原本梳理得整齐的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灰白的发丝贴在额角,略显狼狈。
他跑到杨炯面前,先扶着膝盖喘了几口粗气,胸口起伏着,手里那柄玉麈的柄端都沁出了细汗,待气息稍平,才躬身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郡王,陛下请您往东湖一叙。”
这话一出,周遭几个还未走远的官员顿时脚步一滞,眼神不自觉地往这边瞟。
离得最近的一个吏部主事,手里的笏板差点滑落在地,忙不迭地攥紧,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仿佛再多待一刻就要沾染上什么是非。
其余人也皆是如此,原本还算从容的退朝队伍,顷刻间便散得快了,只余下几声匆匆的脚步声,消失在宫道尽头。
唯有王钦若与丁谓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没有立刻离开。
王钦若颈间那几颗肉瘤随着他吞咽的动作轻轻晃动,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忧虑,他抬手理了理袖角,目光却死死盯着杨炯的背影。丁谓则垂着双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的犀角扣,脸上那惯有的谄媚笑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凝重。
他们皆是靠着李漟才得以起复,深知自己的前程全在陛下一念之间,如今陛下登基后第一个要见的臣子,竟是杨炯,这风向,不由得他们不担忧。
杨炯看着田令孜,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推脱:“老田呀!非是我不愿去见陛下,只是昨日追缴正一教余孽时,后背被暗器所伤,至今还隐隐作痛。
况且今夜还要送辽国使团北归,与辽使交割和约,收复雁门关的文书也需我亲自过目,实在耽搁不得。”
田令孜闻言,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胸口,声音压得更低:“郡王的难处,老奴自然知晓。只是陛下说了,您若今日不去,那辽国的和约,便换个人去交割便是。陛下还说,雁门关的收复,晚一日两日,也无妨。”
杨炯闻言,心中不由得一沉。他知晓李漟的性子,一旦说出这样的话,便是铁了心要见他,若是执意推脱,怕是真要误了国事。
当即,杨炯沉默片刻,指尖在马鞍上轻轻敲了敲,最终还是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前头带路吧。”
田令孜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松快的神色,忙直起身,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郡王这边请,老奴这就带您去。”
说罢,便转身引路,脚步虽仍快,却刻意放慢了几分,好让杨炯跟得上。
两人沿着宫道往里走,午后的日头愈发炽烈,宫道两旁的古柏投下浓密的阴影,却也挡不住那股燥热。
廊下的朱漆柱子被晒得发烫,柱子上的盘龙浮雕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偶尔有宫娥太监经过,见了杨炯,都忙不迭地敛声屏气,垂首立在路边,眼神里藏着几分畏惧,又有几分好奇。
这位同安郡王的威名,早已传遍了整个天下,灭五国都城、杀四国天子的战绩,让宫中人提及他时,都带着几分敬畏。
田令孜引着杨炯穿过几道宫门,绕过一座栽满牡丹的花圃。再往前走,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水汽,夹杂着荷叶的清香,东湖已然近了。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田令孜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湖心亭:“郡王,前面便是东湖的湖心亭了,陛下就在亭中等您。老奴身份卑微,不便近前,就送到这里了。”
杨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东湖的湖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像是铺了一层碎金。风从湖面吹来,带着些黏腻的水汽,拂在脸上,却驱不散仲夏的燥热。
湖边的垂柳垂下万千枝条,有的垂到水面,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枝条上的蝉儿不知疲倦地嘶鸣着,更显这深宫的寂静。
湖心亭孤零零地立在湖中央,由一座汉白玉石桥与岸边相连,亭子的栏杆上刻着夔龙纹,纹路细腻,尽显皇家气派。
杨炯看着那湖心亭,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上次来这里,还是同先帝一起。这才不过一年光景,竟已是物是人非了。”
田令孜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只是点头,并不接话。他深知杨炯与陛下的过往,更是铭记杨炯的救命之恩。此刻夹在两人中间,多说一个字都可能惹来是非,倒不如沉默来得稳妥。
杨炯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嘿,你这人,还没真的老呢,就这般怕前怕后了,真是无趣。”
说罢,便不再多言,迈步朝着那汉白玉石桥走去。
石桥的台阶被湖水浸润得有些微凉,走在上面,能听到鞋底与石头碰撞的轻响。
杨炯一步步走近湖心亭,亭中的景象也愈发清晰。
只见那亭中摆着一张紫檀木方桌,桌子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桌子两旁放着四把玫瑰椅,椅背上雕着云龙暗纹,显是皇帝专属。
桌上放着一个汝窑白瓷茶盏,盏中还有半盏茶水,早已凉透,杯壁上凝着一层水珠。
而李漟,正坐在桌子西侧的椅子上,此刻背对着杨炯,望着湖面愣愣出神。
杨炯来到近处,见李漟早已换下了登基时的十二章纹衮服,穿了一件浅红色的龙袍,龙袍的料子是极细的苏绸,上面绣着双叠纹的苍龙,比衮服轻便许多,却更衬得她身形纤长。
她的头发挽了个简单的流云髻,只用一根羊脂白玉簪固定,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茴香花,花瓣细腻,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漟的右手搭在桌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木纹,背影看起来竟有几分落寞。
杨炯走到亭口,停下脚步,拱手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参见陛下。”
李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身来。她的凤眸静静地看着杨炯,眼神深邃,辨不出喜怒。
李漟凝视着杨炯良久,久到杨炯的手臂都有些发酸,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必多礼,起来吧。”
杨炯依言直起身,目光与她相对,却只是一瞬,便移开了,落在桌上那盏凉透的茶水上,语气直接:“不知陛下今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还请陛下明说。”
李漟看着他这般疏离的模样,眼尾微微上挑,语气却冷得像冰:“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杨炯,你如今成了同安郡王,手握重兵,连见朕一面,都这般不情愿了?”
杨炯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依旧平静:“陛下说笑了。臣并非不情愿,只是臣晚间还要送辽国使臣北上,交割和约之事关系重大,收复雁门关更是关乎北疆安危,实在耽搁不得。
陛下若是想叙旧,不如等臣处理完这些国事,再陪陛下好好聊聊,以免误了大事。”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在亭中响起,李漟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白瓷茶盏被震得跳了一下,杯中的凉水溅出几滴,落在紫檀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李漟猛地长身而起,凤眸死死盯着杨炯,眼神里满是怒火,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杨炯!你大胆!”
杨炯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梗着脖子,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倔强:“臣只是实话实说,并无冒犯陛下之意。”
李漟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情绪。
她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实话实说?我看你是装不下去了吧!从前在蒙学里,你还会替我背锅,如今倒是学会了同我摆郡王的架子,学会了同我谈公事公办了?怎么?不做你的治世能臣了,要做那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了?”
“做什么都行!” 杨炯猛地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正气,眼神也变得愈发坚定,“只要能让大华的百姓安居乐业,只要能让大华屹立在这世界之巅,我杨炯便是做乱臣贼子,做千古罪人,也认了!”
“哈哈哈!” 李漟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湖心亭中回荡,却带着说不尽的复杂,有委屈,有愤怒,还有几分悲凉。
她笑了许久,直到眼角泛起红意,才渐渐停下,眼神里的怒火却更盛了:“好呀!好一个为了百姓!好一个为了大华!你杨炯真是清高,你梁王府真是高尚!就你们一心为民,就你们能以天下为己任!如此说来,朕就是那昏庸无道、误国误民的昏君不成了?”
杨炯闻言,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语气依旧直白:“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亦惟君。陛下是明是昏,不在于臣怎么说,而在于民心怎么看。”
“你这是在教训朕吗?” 李漟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眼神里带着几分痛楚,又带着几分倔强,“杨炯,你忘了吗?朕背《君训》的时候,你还在因为偷偷溜出学堂,被先生罚抄《臣规》呢!
那时候你怎么不敢同朕说这些大道理?如今朕做了皇帝,你倒是学会教训朕了!”
杨炯听着她的话,不由得忆起往昔。
那时候在蒙学,李漟总是不安分,要么在学堂上跟先生顶嘴,要么偷偷把先生的戒尺藏起来,每次闯了祸,都要拉着杨炯一起背锅。
有一次,李漟把先生的墨汁倒在了先生的朝服上,先生追查下来,李漟却躲在杨炯身后,让杨炯说是他不小心弄的。
那时候的李漟,眼睛亮得像星星,带着一股子不受世俗束缚的野劲儿,哪里有如今这般满身的戾气?
可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
李漟做了皇帝,身边围绕着的是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她提拔了王钦若、丁谓那样的 “五鬼”,显然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与梁王府分庭抗礼。
杨炯知道,此刻同李漟说这些,她是绝不会听进去的。
当即,杨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语气变得无比认真:“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从前的天下了。北有辽金虎视眈眈,西有塞尔柱帝国日益强盛,漠北的部落也在蠢蠢欲动,迟早会统一起来。
这天下,已然成了大争之势,留给大华发展的窗口期,不多了。大华经历了两次夺嫡之战,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再也经不起内乱了。”
杨炯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几分急切,说得无比直白:“大华想要在这乱世中立足,想要变得更强,就必须推行新政。靠旧有的生产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用科技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
我已在西夏建成了不少纺织厂,更是要去海外搜寻新的农物,这些都能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让军队的战斗力更强一些。
同时,大华还要掌控海权,通过海路与海外诸国通商,积累财富;还要用战争和金融的手段,在诸国之间纵横捭阖,为大华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这些才是大华此刻最应该做的!”
“我同你,从来都没有什么可争的。” 杨炯的声音放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想要的,不过是大华能成为这世界的主人,让大华的百姓再也不用受战乱之苦,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仅此而已!”
李漟静静地听着他的话,没有打断他。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龙袍的衣角,手背青筋隐现,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李漟沉默了良久,久到湖面上的风都变得有些微凉,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你说这些话,是认定了朕会阻止你,认定了朕会坏了你的谋划,是吗?”
杨炯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可他的沉默,却比任何回答都更有力量,意思不言而喻。
李漟见他这般模样,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怒极攻心,她猛地大吼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倔强:“既然在你心中,朕就是那昏聩不明、阻碍大华发展的昏君,那朕若不做个昏君,岂不是让你失望了?!”
杨炯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反而生出几分厌烦。
他懒得再同李漟争辩,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管是谁,只要挡了我杨炯的路,挡了大华发展的路,就只有一个下场!”
“你要杀我?” 李漟的凤眸猛地睁大,脸上满是震惊,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拳死死握紧,全身都忍不住颤抖。
李漟看着杨炯,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还有几分深深的痛楚,“杨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竟要杀我?”
杨炯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依旧冰冷:“陛下若是执意要挡我,那便休怪臣无情。”
亭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湖面上的蝉儿停止了嘶鸣,风也似乎停了,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李漟看着杨炯,眼神里的痛楚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决绝。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好,好得很!杨炯,你果然是个狠心人!”
言毕,李漟猛地将身子一转,再不回顾杨炯,只朝着北边宫殿疾行。那浅红缂金龙纹袍裾被风鼓起,扫过玉阶雕栏,飒飒有声,恍若要将这满亭的旧忆痕迹都卷入风中散了。
李漟步履急急,云鬓上的步摇亦不曾晃动分毫,背影里透着一股子决绝,竟似将这半生的纠葛都抛在了身后。
杨炯独立亭中,怔怔望着那一抹红影渐行渐远,终隐入堤岸垂柳烟霭之中。他凝立片刻,方缓缓转身,朝着南宫门踱去。
杨炯步履虽稳,却步步都踏着前尘。虽未回头,袖中手早已掐出深痕。
一个向那九重宫阙,一个往那南宫门去,两下里背道而驰。
湖畔柳丝空袅袅,亭中余香渐渐冷,从此参商不相见,竟应了那句“南北殊途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