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的玻璃门开合,带进一阵初冬的冷风,也送走了今天最后一位带着愁容的客人。
我站到门口,看着外面萧瑟的落叶,离那场大战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日子好像片刻之间。
店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暖气片低沉的嗡鸣。陈九一直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直到客人消失在街角,他才大步走到吧台前,脸色是罕见的凝重,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老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紧绷。
我放下手里刚拿起的保温杯,里面的热水还冒着气。“嗯?”我示意他说。
陈九没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比平时送来的那种大档案袋要小得多,但封口处贴了三道红色的“加急”标签。他双手递过来。
我接过,撕开封口,抽出里面只有两页纸的报告。纸张是普通的A4打印纸,内容简洁得近乎干瘪:
【案卷编号:SN-】
【加急等级:甲等】
【地点】:山南省,云雾山脉,无名深谷(坐标:xx.xxxx, xx.xxxx)
【上报人】:暗河成员‘林风’(身份掩护:xx大学生物系助教,随队进行灵长类冬季行为观测)
【事件简述】:
异常迁徙: 自本月15日起,观测点附近三个大型猴群(约四百余只)出现连续、大规模、非季节性的群体移动行为。移动方向一致,指向山脉深处同一坐标区域(即上报坐标)。
行为异化: 迁徙猴群行为模式严重偏离已知习性。行进队列异常规整,无幼崽嬉闹、无争抢打斗。抵达目标区域外围后,猴群停止前进,于特定时段(多为黎明或黄昏)聚集于山崖、巨木之上,面向坐标中心方向,做出明显拟人化‘跪拜’姿态(前肢伏地,头部低垂),持续时间可达数十分钟。行为整齐划一,如同仪式。
目标区域: 坐标点位于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核心,地势险峻,常年被浓雾笼罩。观测队携带设备(包括红外热成像)均无法有效穿透浓雾获取内部清晰影像。仅捕捉到模糊的巨大轮廓移动及疑似强烈低频声波(次声?)扰动。
补充: 当地无相关神话传说记录。‘跪拜’行为非任何已知猴类习性。目标区域磁场紊乱,常规通讯受阻。林风判断,此现象绝非自然迁徙或偶发行为。
【关联性评估】:高度异常,指向明确。疑似存在强大未知个体\/群体施加精神或生物性影响。
【后续指令(林风请示)】:是否尝试抵近侦察?风险极高。
【报告人签字\/时间】:林风 \/11月21日 14:08
报告很短,信息量却大得惊人。整齐的迁徙,拟人的跪拜,浓雾中的未知…每一个点都透着诡异。我盯着那几行描述“跪拜”的文字,眼前仿佛能看到数百只猴子在晨昏薄雾中,如同朝圣般匍匐的画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林风?”我抬起头,看向陈九,“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还刚好碰上?”
“林风是生物工程硕士,加入暗河前在xx大学跟导师做项目。这次是导师申请了国家自然基金的项目,带学生进云雾山脉做越冬灵长类行为记录,他是随队助教。”陈九解释得很清楚,“他本身也是暗河在山南省的骨干之一,负责区域情报。这次异常,是他结合专业知识和暗河警觉性第一时间发现的。报告里的坐标和初步判断,是他利用项目组设备偷偷做的。项目组其他人只当是发现了新猴群,还没往深处想。”
我点点头。专业身份加上暗河背景,这位置得天独厚。“抵近侦察?”我手指敲了敲报告上林风的请示,“你怎么回他的?”
“属下按您之前的吩咐,严令禁止!”陈九语气斩钉截铁,“只让他利用现有身份和设备,在外围尽可能收集数据,重点是影像和声音记录!严禁任何人员进入浓雾区域!属下强调了三次:观察!记录!保命第一!”
“做得对。”我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山南…云雾山脉…那片原始蛮荒之地,藏着的东西能让几百只猴子像信徒一样跪拜,绝不是什么善茬。暗河的人再精锐,也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沾上就是死。“告诉他,保持观察,记录一切异常。如果那‘东西’有向外扩张的迹象,或者项目组有危险,立刻撤!不用请示!所有数据,安全第一!”
“是!属下立刻再强调一遍!”陈九立刻应道,掏出加密通讯器准备发送指令。
“还有,”我叫住他,声音低沉,“跟林风说,也跟所有在外执行这类任务的弟兄说…他们的命,比情报重要。我不想看到他们的老婆孩子,捧着骨灰盒来找我要说法。” 这话很重,也很直白。
陈九操作通讯器的手指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我,眼神复杂,有震动,也有一丝暖意。他用力点了点头:“明白!老板!话一定带到!” 他快速编辑完信息发送,收起通讯器,“老板,还有指示吗?”
“没了,去吧。这事…盯紧点。”我挥挥手。
陈九再次躬身,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融入门外渐暗的天色。
店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暖气片还在嗡鸣,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报告就摊在吧台上,那几行描述“跪拜”的文字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的目光。
事出反常必有妖。山南那浓雾里的东西,十有八九就是我要找的“异常”之一。可知道了又如何?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我李安如,不过是个被天庭盯上、侥幸活到现在、还背着一身血仇的普通人。暗河再庞大,也只是凡俗的力量。面对能让猴群俯首称臣的存在,面对那高高在上、视众生如棋子的天庭,我手里有什么?除了满腔的恨意和不甘,还有什么?
热武器?对付普通人还行,对付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恐怕连挠痒痒都不够。暗河的人,是好兄弟,是许仙留下的宝贵遗产,可让他们去填这种坑,就是送死。
到头来,能靠的,还是只有自己。可自己…一样是肉体凡胎。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开报告,越过吧台,落在客厅角落那个矮柜上。苏雅把许仙留下的所有遗物都整理好,收在了柜子里。其中,有一个深蓝色、布面的旧笔记本。
那里面,是老许修行的点滴心得。是他从一介凡人,到拥有弑神诛仙之能的修士,走过的路。
以前,我对此嗤之以鼻,觉得那是老古董的把戏,不如一颗子弹实在。可现在…
我站起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到矮柜前。蹲下身,拉开柜门。里面东西不多,摆放得很整齐。最上面,就是那个深蓝色的旧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岁月摩挲留下的痕迹。
我把它拿了出来。入手微沉,纸张带着一种陈旧的、混合着墨香和淡淡草药的气息。翻开封面,扉页上是许仙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气感初引,万象始基。慎之,笃之。”
第一页,是极其复杂的人体经络图,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蝇头小楷,讲述着“气”、“意”、“神”的关系,艰涩拗口,充满了“周天”、“玄关”、“泥丸”之类的术语。看得我头晕眼花。
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捧着笔记本回到吧台边坐下。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泛黄的纸页。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行一行地啃。那些文字如同天书,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知所云。经脉走向、穴位名称、呼吸吐纳的节奏、意念观想的方法…纷繁复杂,晦涩难懂。
看了不到三页,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烦躁感像蚂蚁一样爬上心头。这玩意儿比高考物理题还让人崩溃!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差点想把笔记本扔出去。
“妈的…老许,你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端起已经凉透的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些许烦躁。
目光落在旁边那份山南的报告上。猴群诡异的跪拜…浓雾中的未知轮廓…天庭冰冷的注视…
一股更深的寒意压过了烦躁。
不能扔。也没资格扔。
我深吸一口气,像跟自己较劲一样,再次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那些如同鬼画符般的经络图和艰涩的文字上。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图上的某个手势,笨拙而僵硬。嘴里尝试着按照描述调整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只觉得胸口更加憋闷。
看不懂?硬看!
理解不了?硬记!
练不会?硬练!
没有别的路。山南的浓雾不会等我,天庭的刀子更不会等我。许仙留下的这本破本子,可能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能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普通”的稻草。
店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台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我时而粗重、时而刻意放缓的、显得极其别扭的呼吸声。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吧台上,那份来自云雾山脉深处的加急报告,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张沉默的战书。而我对面的虚空里,仿佛站着许仙、项羽、刘邦的影子,无声地注视着我,在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凡人之路上,笨拙地、艰难地迈出第一步。
日子被拉成了一条绷紧的弦,一头拴着山南浓雾里那未知的“跪拜”,另一头,则死死系在许仙那本深蓝色、布面磨得发白的旧笔记本上。店里那股混合着灰尘和旧书的气息,如今又添上了新的味道——汗味、药草味,还有长时间翻阅纸张留下的陈旧墨香。
修炼,这个词以前离我十万八千里。现在,却成了压在头顶、喘不过气来的大山。许仙的笔记,简直就是天书。开篇的经络图复杂得如同迷宫,那些“气感”、“意守”、“周天搬运”的字眼,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像一堵厚厚的墙,撞得人头破血流。
最初的几天,简直是一场灾难。
我盘腿坐在客厅中央清理出的空地上,照着图上的姿势,努力去“意守丹田”。结果不是腿麻得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就是腰酸背痛得直不起身。闭上眼,脑子里塞满了杂念:项羽冰棺的嗡鸣(虽然没了,但记忆犹新)、刘邦胸口那五个血洞、老道枯槁的死相…还有山南那几百只猴子匍匐跪拜的诡异画面。越想静,心越乱。胸口那嵌入瓷片的地方,更是时不时传来一阵细微的、冰针游走般的悸动,像是在嘲笑我的徒劳。
“嘶…” 又一次尝试引导那虚无缥缈的“气”沿着某条经脉运行,结果岔了气,肋下猛地一阵抽痛,像被人狠狠捅了一拳。我闷哼一声,身体一歪,差点栽倒在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又疼了?”苏雅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担忧。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走过来,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的药草味。“先把这个喝了,陈九送来的方子,说是许先生以前打基础时用的,能顺气化瘀。”她把碗放在我旁边的矮凳上,又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湿毛巾。
我喘着粗气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把脸,端起药碗。那味道冲得人直皱眉,但我没犹豫,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暖意,肋下的抽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
“这玩意儿…比打架还累。”我放下空碗,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浓浓的挫败感。
苏雅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起碗。她走到那个放着许仙笔记的吧台边,拿起笔记本翻了翻,找到我卡住的那一页。她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些艰涩的文字和复杂的图示,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理解。
“这里…”她指着一行注解极小的蝇头小楷,“‘气非力,意先行。勿强驱,如水渗。’ 是不是说…不能硬来?要像水一样…慢慢渗透?”她抬起头看我,眼神带着询问。她不懂修炼,但她懂文字,懂逻辑。
我愣了一下,凑过去看。那行小字我之前也扫过,但心烦意乱之下根本没往心里去。此刻被苏雅点出来,再结合刚才岔气的痛苦,似乎…有点道理?
“也许…是吧。”我有些不确定地应道。烦躁感稍微退去了一点。
苏雅没再多说,只是把笔记本放回原处,转身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洗刷碗筷的水声和切菜的轻响。她总是这样,用无声的行动填补着店里巨大的空寂。
她会在我对着笔记抓狂时,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会在我浑身酸痛瘫在椅子上时,默默地把晚饭做得清淡易消化;会在深夜我还在灯下苦读时,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就着一盏小灯看她的考古文献,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安静。
日子就在这种枯燥、挫败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循环中滑过。暗河的情报依旧像雪花一样飞来,大部分是荒诞不经的都市怪谈或捕风捉影的乡野传说。陈九每次来,都会带来山南的最新消息。
“林风报告,猴群‘朝拜’行为依旧规律,集中在黎明和黄昏。浓雾范围没有明显扩大,但磁场紊乱加剧,他们的高端设备报废了一台。”陈九的声音平板无波,“项目组开始起疑了,觉得那片区域有问题,正在申请更专业的探测设备。林风在尽力引导他们往地质异常方向想,避免他们冒进。”
“嗯,让他稳住。”我点点头,心思却有一半还沉在昨晚尝试“如水渗”时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凉意上。
修炼的路,漫长而痛苦。许仙笔记里那些拗口的术语和复杂的路线,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我强迫自己一遍遍死记硬背那些经络穴位,在身体上摸索着那些虚无的点,常常按得一片青紫。
吐纳呼吸更是难熬,刻意调整的节奏常常把自己憋得面红耳赤,头晕眼花。好几次,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巨大的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我恨不得把笔记本撕碎,把那些瓶瓶罐罐的药草全砸了。
但每当这时,目光扫过吧台上那块刻着笨拙“许”字的木牌,扫过角落里那个封存着法衣和残剑的行李箱,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和不甘就会死死压住颓丧。
不能停。山南的雾不会散,天庭的刀悬在头顶。许仙、项羽、邦哥…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呢。
渐渐地,那些晦涩的文字似乎不再那么完全陌生。死记硬背的经络图,在无数次自我摸索和按揉中,开始有了模糊的轮廓。虽然依旧无法清晰地“内视”,也无法真正引导那股传说中的“气”,但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精神。以前熬夜后第二天必定头昏脑涨,现在即使修炼到深夜,只要睡上几个小时,就能恢复大部分精力,头脑也似乎更清醒了些。五感似乎也敏锐了那么一丝丝——能更清晰地听到窗外远处街道上汽车驶过的声音,能分辨出苏雅煮的不同药草汤里细微的气味差别。
一天深夜,店里格外安静。苏雅已经睡下。我盘坐在客厅中央,摒弃杂念,尝试着按照笔记中一段描述“静守灵台”的方法,将意念沉入一片空茫。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几乎要陷入沉睡的边缘,心口那嵌入瓷片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远超以往的悸动!
那感觉不再是冰针游走,更像是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黑暗中轻微地搏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凉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顺着心口的位置,极其缓慢、极其自然地向下流淌了一小段距离,最终沉入小腹的位置,带来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温润感。持续的时间很短,只有一瞬,那股凉意就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因为激动而怦怦直跳。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不是错觉!绝对不是!虽然微弱,虽然短暂,但那感觉…真实不虚!
我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小腹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力量,而是一种…可能性。就像在无尽的黑暗隧道里,终于看到了前方极其遥远、却真实存在的一点微光。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这间沉寂的店。吧台上,许仙的笔记本静静摊开着,泛黄的纸页在台灯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再次缓缓闭上眼睛。
路还很长,长到看不见尽头。山南的浓雾依旧笼罩,天庭的阴影依旧高悬。但手中这本沉甸甸的笔记,和心口那刚刚萌芽的、名为“可能”的微光,成了这漫长黑夜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夜还深。修炼,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