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昭身着常服,缓步走了进来。
目光随意地扫过书案上批阅了一部分的奏折,又落回到周元熙身上,将他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郁闷表情尽收眼底。
“儿臣恭迎父皇。”周元熙垂首道。
“起来吧。”周景昭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今日的奏折批得如何了?”
“回父皇,已批阅大半。”周元熙恭敬回答,侧身让开。
周景昭走到书案后,随手拿起几本他已批红过的奏折翻了翻,点了点头:“嗯,条理尚可,批复也算中规中矩。”
他放下奏折,并未坐下,挥挥手让周围的宫人退下。
负手看着周元熙,意有所指地问道:“朕看你似乎心神不宁,所为何事?”
周元熙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略带不快地开口了:“儿臣……儿臣只是有些困惑。”
“哦?困惑什么?”周景昭语气依旧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周元熙抿着唇,虽然很想压制自己的情绪,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儿臣是疑惑父皇的决策!”
周景昭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见此,周元熙也不装沉稳了。
“儿臣就是不明白,难道是因为儿臣的话让父皇对江停心生芥蒂了吗?为何要给那么个职务?”
待他说完,暖阁内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周景昭才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然而这声叹息未落,周景昭的脸色便倏地一沉,声音陡然转厉。
“从四品的实缺官位,一方道员,封疆大吏之始!多少官员耗尽一生心力、皓首穷经也难以企及的高度,到了你口中,竟成了‘那么个职务’?”
“如此不值一哂?”
周景昭目光锐利直刺周元熙。
“周元熙,你这太子当得,眼界是越来越高了啊!”
“是不是觉得,唯有入翰林、伴君侧,才是清贵,才是正途?朕将她放到雍州去,便是委屈了她,便是朕心存芥蒂?”
他向前一步,气势迫人。
“那你告诉朕,在你心里,边陲要地的军政要务,难道就轻贱如尘土,比不上翰林院里吟风弄月、编修典籍?”
“朕的天下,是单靠这些清流词臣就能守住的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周元熙的心上。
他很少被周景昭骂,就算是做错了事,也只是被低声训斥两句,今天还真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凶的父皇。
周元熙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他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周景昭。
好一会儿,他才从迷茫中回过神,“儿臣……儿臣不敢!儿臣绝非此意!”
周元熙慌忙躬身,深深低下头:“儿臣失言,思虑不周,请父皇责罚。”
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周元熙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周景昭看着他这副委屈认错的模样,脸上的厉色渐渐缓和了几分。
他沉默片刻,在心中又是深深叹口气。
“罢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和,“你能按捺住冲动,没有当即不管不顾地跑来质问我,憋到此刻才问出口……”
“比起从前,也算是有了许多长进,知道要沉下性子,不再那般鲁莽行事了。”
这算不上夸奖的“肯定”,倒是让周元熙好受了许多。
“但是,”周景昭话锋一转,“功夫还是不到家,远远不到家。”
他回身,目光重新落在太子身上:“心里存了事,喜怒皆形于色。”
“方才朕进来时,你那一脸的闷闷不乐,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在为何事烦恼?”
周元熙脸颊滚烫,头垂得更低,无地自容。
“你是我大周的储君,未来的帝王。”
周景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周元熙的心上。
“心中所思所想,岂能轻易让人窥破?”
“你这般将情绪写在脸上,落在那些臣子、内侍、乃至他国探子眼里,他们会如何想?会如何揣测?”
周景昭顿了顿,语气愈发深沉:“他们会想,太子为何不悦?可是对天子的安排不满?天子与太子是否父子离心?意见相左?”
周元熙骤然抬起的头,眼中都是愤怒与不服,“他们敢,我和父皇从未生出罅隙!”
“朕知你无此意。”周景昭语气缓和了些,“但为君者,一言一行,皆非小事。”
“你心中可以有关切,可以有疑惑,但更需学会藏于心,审时度势,谋定而后动。”
“而非将心思,明晃晃地示于人前。”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周元熙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将脸上的所有情绪一点点用力收敛起来。
周景昭看着他这是听进去了,眼中那丝极淡的满意稍纵即逝。
“至于江停……”
周景昭转身,再次望向窗外宫墙重重的天际,声音飘忽了些。
“朕将她放在那个位置上,自有朕的道理。”
“玉不琢,不成器。京畿之地,太多眼睛,太多束缚,未必是蛟龙腾跃之所。”
“有些路,她必须走。有些功业,需得在险处谋。”
他虽未明说,但这番话让周元熙触动的同时,也让他渐渐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