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邪神来袭后,安稳许久。
大海风平浪静,如此行船,便到了年关。
如期来到一片浅海,船头船尾下锚,修整五日。
楼船张灯结彩,平添了一分喜庆。人来人往,俱是笑脸相迎。
这座漂泊在海上的城市,渐渐有了生活节奏。
二楼暴毙了几百人,这等噩耗的教育与警示是不言自明的。他们再不敢随心所欲,起先是主动清理过道,打扫卫生。
供水恢复以后,那些领了活计的泼皮竟然有了荣誉感。昂首挺胸地指指点点,告知船舱内那里卫生不合格。
如此一来,便有好事者组织起来,轮班清扫。若遇着了随地便溺的,抓住,罚款。
死了人的空房间,便是监牢。出门在外,总要讨个好彩头。谁愿意住进那邪门地方,而且关进去之前还少不得一顿胖揍。
秩序井然起来后,自发推举出来舍长,过道长官,楼层总长……直接与船东对接。
也终于让船上的管理层松了口气。这种情况,他们每次出海基本都要经历一遍。
有好事者问船东,你们怎么不早这么安排?
尔等皆是客人,因小事棍棒伺候,合适乎?尔等皆是游子,因习性区别对待,情愿否?
两句话,便说明了船中管理人员的难处。船东除去船工,水手,水兵,俗道。行政职员也就百来人。这船舱上上下下数万人。管得过来么?尤其是高层那些贵人,更是事儿多。总要先顺了贵人的意才行。
二层的乘客有了规矩后,通往三层的走廊侍卫也撤销了。还开通了内部升降梯。
三楼开始招工,四层请佣人。
如此这般,这座海上的小城市进入了正常的经济循环。
巧了底层温室的瓜果也落果,便请熟农来采摘。
二层的十五道门都打开,人流熙攘,货车穿梭不停。
年终一日,桂香园里里。
杨暮客起床梳洗打扮,而后去小楼屋中。
小道士撅着屁股深揖,“弟弟前来问安,祝小楼姐来年事事顺心,身体安康。”
小楼捂嘴一笑,“好。有赏。”
玉香端来一个盘子,盘中放着一条玉带。
杨暮客腆着脸收下后,嘿嘿一笑,“弟弟也给小楼姐准备了礼物。”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面巴掌大的小鼓。前两日,下海捉来一只小妖,赠它一份香火。念了一段青灵门的经文,帮它开慧。讨来一块皮,现场割下来,血渍呼啦。再入海找了一个大珊瑚,削来一截外骨。他用自己的头发搓成线,把那妖精皮缝在珊瑚骨上。
“你送我一个鼓算什么?这么小不点儿的东西,能有多大响声?”
“这鼓与弟弟心意相通。您若遇见了危险,只要敲鼓,弟弟自然知晓。定然前来。”
“你既有心,那我便收下来。”
小楼并未让玉香去拿,而是自己上前接过。放在掌心,端详那粗糙的做工。
既是年关,自然要聚会。
把隔壁夏荣园的母子请来,把冬律园的壶枫道人请来。
姬氏母子带来一盒糕点,一份蜜糖。
壶枫道人两手空空,来后愣了许久。厚着脸皮行科祈福,当做拜礼。
从晌午,到黑夜。
玉香准备了菜馅儿和肉馅儿。俱是灵食。
姬母好奇地问她,这是要作甚?
“这是我家少爷故乡的吃食。要现吃现包。”
姬母评价一番,既不精致,又不顶饿。
是了,这便是这方世界没有饺子的原因。这玩意不顶饿,却也不精致,手续不足繁琐,贵人们是瞧不上的。
玉香听后,便拿着皮儿捏了些花儿。但与精致还差得远哩。
入夜后,星辰点点,等暖人心。
院子里大桌上围着众人。一旁小桌则是曾船师与一众婢子。
桌上姬母亲手包的点心。红黄蓝绿,色彩缤纷。这点心有蒸的,有煮的,有炸的,有烤的。外有酥皮,内有油皮,有糖皮。里面还有馅儿,这馅儿有肉香的,有豆沙的,有甜花的。口感丰富,层层递进,滋味绵长。
那蜜糖更是小巧精致,如玉,如彩石,如琥珀。
玉香端着一大盘饺子上来,“吃饭咯。”
杨暮客起身举杯,“相聚一船,便是缘分。来年,定要气运亨通。”
姬寅也端着杯子贼兮兮地看着阿母。
姬母哼了声,“年关了,就许你抿一口。”
杨暮客伸手拦住了,“抿一口也不行……”
顿时哄堂大笑。
入夜子时。后厨里还准备了些饭菜,杨暮客身子一摇。他阴魂离体,手中拖着一盘饺子。阴魂骑风来到了四层季通的住所。
当当当。
季通前去开门。只瞧见一盘饺子飘在了空中。
“何方……”
还没等季通说完,杨暮客一脚踢在季通膝盖上。
“你家少爷给你送新年吃食,你还想抓鬼不成?”
季通把饺子邀进去,闷声闷气地说,“某家可没抓你这厉鬼的本领。您当年没把我吃了,当真是活命的大恩。”
杨暮客撒了一滴无根水,再次帮季通打开灵觉。
他把饺子放下,“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季通懒散地躺在椅子里,对着一旁的小屋说,“就那两个兄妹,能把人活活气死。见过天赋差的,没见过那么差的。当哥哥的学文还成,练武是一窍不通。那妹妹读书识字,一句话要翻来覆去教个半天。若是在某家学堂,先生要把她屁股抽开花。”
“你比他们强到哪儿去了?”
季通瞧着少爷鄙视的眼神,一股火起。天上地下,有几个比得过你的?某家好歹也是讲武堂的精锐……但这话他只是憋在心里。
杨暮客见他不吭声,再说道,“明日起,继续巡夜。给你安排了活计。你撂了挑子不干算怎么回事儿?”
“还去?!”季通瞪着眼珠子。
“小点儿声!别个明儿还要上工呢。做事情总要有头有尾,不管怎样,这巡夜之事,你还是得干下去。”
“您就不怕船里的修士把小的宰了?”
“你不狂,不招惹人家。人家把你宰了,是要遭劫的。你的命能比修士的命珍贵?”
季通沉声想了下,答应了。
“趁着饺子还热乎,吃了吧。把屋里那两个小的也喊起来吃。年纪轻轻的,哪儿那么多觉睡。”
说罢杨暮客阴魂归体。
阴魂离体,是他修为渐长得来的新本领。与见阴离壳变的俗道之法不同。这阴魂离体,是带着法力的。
但阴魂和阴神之间的差距,可谓是天壤之别。
打个比方。阴魂是放风筝,阴神则是乘木鸢。
放风筝要有风,要有线。定然要子时到寅时这段时间,阴气浓重,方可自由活动。比见阴离壳变强一些的是,阴魂是带着法力离身。
而乘木鸢,那是不惧罡风,唯惧大日真阳。可肆意翱翔九天,心所欲所去往任何地方。
年后船中依旧热闹。
收锚启航之后,船中定海宗的炼炁小修士除去大师兄,皆是养好了伤。
长辈们也差他们出去巡夜。见着别个抓鬼做功德,有什么好嫉妒的。尔等也去做不就好了?
同时他们还接到了一个任务,便是暗中检查是否仍有邪神气息残留。这是一个精密的活计,要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盘查才行。如果人心不乱,邪神气息便不会曝露。
乙未年开岁初二。
季通提着灯笼撞见了两个掐着障眼法的修士。
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俩修士还放低了身份掐子午诀与他作揖。
“福生无量……”
季通暗自咋舌,“小人参见二位道长。”
“季壮士来路可曾安稳?”
“安稳,安稳。既然二位道长已经从那里来过。某家这就换路。”
一个道士连忙上前拉住季通胳膊,“不!季壮士。你我职责不同。我们并非主要探查是否有鬼物潜藏,想来查的也不够仔细。况且若是我们前脚离去,亦能后脚便有鬼物生成。您还是继续巡视,我们也帮您查缺补漏。”
“也对。”季通点点头。他与这俩修士分别之后,沿着既定路线巡视。
本来出海之人,要么就是青壮劳力,要么便是归乡之人。大家都做足了准备,客死他处的几率很低的。
而行船之始,船客情绪稳定。他们彼此并不熟识,沟通少,纵然二层因习性不好乌烟瘴气,却算不得危险。病炁那只是小事儿。
而当人道秩序展开,人们开始频繁往来时。人防与鬼防的任务才越发紧迫。
一人做梦,利欲熏心。那俩道士彼此对视一眼,拿起一个木桶,里面装着行科后的无根水,吹入房间一缕清心水炁。好让这人平静下来。
季通则提着灯一直往前,一夜平安。
他开心地笑了。
大船又走了三日。
这日杨暮客下楼来,到了季通屋中。
许凡人正在站桩,已经满头大汗。小姑娘也站桩,看见少爷来了机灵地跑到茶桌上端茶倒水。
而许凡人这一口气松了,整个人瘫软在地板上。
气得季通上去便是一棍儿。
“滚屋里去,才站多会儿就挺不住了。日后还想自己渡海去寻你阿姐?做梦呢!”
杨暮客嘿了声,“你就这么教孩子?能教出来好?”
“少爷。某家小时候练武艺祖父和先生可比这严苛多了。”
杨暮客打量着许凡人灰溜溜离去的身影,“这俩孩子,也并非是天赋不行。幼时吃苦,发育不良……”
“那又如何,某家可不曾短了他们吃食。我吃什么,他们便吃什么。”
杨暮客摇头,“光吃肉有屁用。”他从袖子里掏出延寿丹的瓶子。叮铃铃晃荡一下,就剩两粒……
把瓶子丢给季通,“这两粒给他俩吃了,少时缺的,吃了便能补回去。”
季通瞪大眼珠子,“您真给啊?”
杨暮客颔首,季通更不含糊,倒出来两粒丹丸,递给端茶过来的许天真。
“去,给你哥哥一粒。你俩吃完了睡一觉。”
许天真瘪着嘴就要哭出来,拿着就跑到屋里去。
杨暮客瞧见那俩小孩关上屋门,对季通说,“这瓶子也是好物件,你平日里倒点儿酒水进去。吃上一口,神清气爽。”
“这么好的东西,您不收回去么?”
杨暮客摇头,“我用不着。我过来,是嘱咐你一句。马上就要靠岸,前方天象有地天水交接之势。想来是会遇见大岛。我要登陆采风,小楼姐那边有玉香护着。你……”
“某家能有什么事儿?”
杨暮客自嘲一笑,“我这人,招灾。对付不了我的,难免会对身旁的人起心思。过来一趟,也只能告知你小心提防,不要为邪祟迷魂。”
“少爷,咱如今俗道之法也算学了几番本事在身。船中还有修士一同巡夜,不怕!”
杨暮客面色凝重,“邪神蛊惑,无孔不入。哪怕你一个念头不对,都能着了邪而不自知。我没学过正经的修士画符本领,俗道的制符手段用不上。只能常来看下你,和那俩娃娃。”
季通哈哈大笑,“你这一番说辞,说得某家畅快不已。我季某人从没想过能这么活着……随你一路,可比做捕快那段日子有趣多了。我若被蛊惑了,杀了便是。”
杨暮客犹记得他说过,他最擅长做人了。但此时他发现,他并不会做人。他从没把季通当人看,许是个物件,许是个牲口。总归,从未正经看待过这个侍卫。
他手中掐诀,“你这一路,为了贫道做下许多杀孽。积攒了一身煞气。不是好事儿,以前觉着,你身上凶煞之气摄人,没想着帮你祛除。但如今,你也算是俗道了。”
只见杨暮客以清心诀点在季通额头,黑烟滚滚向外飘散。
季通眼中,杨暮客似乎越来越像自己的兄弟冯玉。
主仆二人再无多言。
杨暮客离去后,季通那一身火意竟然开始收敛起来。
为了巡夜,他下午会小憩一会儿。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好不痛快。
又过了一日。
一座巨大的山头浮在海面上。宝船离海岛越来越近。
曾船师对杨暮客说,“此地名叫青灯屿,是海上不定炁脉的一个起始节点。当年青灯道人搬山来此,堵住下方火山,变作了一处五行周转之地。是一处静坐的好地方,可惜不可长留。”
“为什么不能长留?”
“不定炁脉的起始之处,自然也有浊炁迸发。若到了浊炁迸发的周期,生灵灭绝。唯有树木与虾邪能活。天妖四散而逃。”
“也就是说,现在岛中有天妖?”
“有!但我们这些海船早就与它们说好了,祭祀一番,不现世作怪。”
“挺好的。”
宝船要在这青灯屿停泊数日,船中劳工会下船采集一些果蔬。地上长得总是要比温室培育的好,而这些果蔬做成菜肴会免费发放给船中乘客。一视同仁。
但除了船工,一律不准下船。这条规矩让很多乘客心生不满。
这种不满,化作邪风吹向大海。
大海深处,有一个没能赶上追击宝船的邪神闻到了诱人的气息。
它们心中的愤怒,需要人命来宣泄,需要吞魂来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