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刘淳沉声道,“项瞻人在上阳关,京中却有人急着替他把梁王「怨望」坐实,皇兄若再不为所动,明日早朝,臣弟怕是逃不了造反的罪名了。”
刘闵沉默片刻,忽然冲着殿外扬声:“石念及!”
石念及推开殿门,一路小跑进来,跪伏在地。
“传朕口谕,”刘闵顿了顿,眸光掠过刘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温度,“把今夜当值的殿前承旨、知陵卫事韩当,即刻押赴密令司,由……梁王亲自讯问。”
石念及一愣,飞快瞥了刘淳一眼,应声退下。
殿门重新阖上,刘闵这才起身,素衣单薄,却自有逼人气场:“韩当是母后族侄,一向忠心耿耿,他上书参你,也是为了朕着想,是你太多虑了。朕若因此便处置了他,明日便有御史骂朕自断羽翼,诸皇室子侄也会怨朕不讲情面。”
他走到刘淳面前,抬手替这个一向桀骜的弟弟拂去肩上的雪粒,“不过,你既然想杀鸡儆猴,那朕就把他交给你,由你出面,既帮朕「清理门户」,也替你自己「洗嫌」,够公道吧?”
刘淳眯了眯眼,没有退避:“皇兄舍得?”
“舍得。”刘闵轻声一笑,眼底透出冷冽,语气却带着玩笑的意味,“朕连楚相的遗疏都不敢看,还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一句话,像雪里藏针,扎得两人同时沉默。
良久,刘淳后退半步,躬身拱手,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行臣礼:“皇兄,臣弟知错,但,臣弟领旨。”
他转身欲退,刘闵忽又开口,声音低得近乎自语:“二弟,阿冉死在项瞻手里,我大召国土,也几乎快要被他全部夺走,若有一日,他真兵临城下……”
他将那个鎏金小盒拿起,塞到刘淳手里,“若实在挡不住,为兄希望你能护着承佑,就像十八年前护着为兄一样,杀出一条血路。”
刘淳手下一颤,盯着那匣子,良久,又抬头看着刘闵:“皇兄,臣弟怕,怕护不住侄儿。”
“我刘家的麒麟儿,怎能说怕?”刘闵笑道,“去吧,明日朝会,朕会封你为摄政王,由贾淼领任东宫詹事,朕会为你二人留下密令司,以及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合计三万禁军,至于剩下八卫禁军以及三万府兵,你就不要再管了。”
“皇兄!”刘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跪地,“皇兄,情况还不到这一步,臣弟怕护不住太子,却不怕他项瞻,我们尚有三郡之地,只要您稳住朝堂,臣弟一定能……”
“好了!”刘闵将刘淳拉起来,背过身去,“说是三郡之地,可兵力全都守在皇城一地,邯城与山阳情况无二,若他项瞻以围困山阳的方式来围困邯城,你有几分把握将他击退?”
“这……”
“区区三郡弹丸之地,早已养不起这么多兵马,这些你是知道的。”刘闵说道,“近一年你与钟瑜几番争斗,虽说负少胜多,但也折损了四五万兵马,粮草更是后继无力,如今楚临丞离世,裴焕也病入膏肓,朝堂上人心浮动,朕……也不敢赌了。”
刘淳抱着那只鎏金小盒,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再说出一个字。
左右翊卫,左右骁卫,三万禁军,是战力最强的底牌,也是刘闵给他这位弟弟,还有那位年幼太子的最后一份保障。
一句不敢赌了,算是将皇帝的心思抖露出来。
“臣弟……遵旨。”他终究俯首。
刘闵没有回头,只抬手挥了挥,宽大素袍在烛影里,晃出一道孤峭的剪影。
殿门再次开启,风雪灌入,刘淳起身,一步步退到门槛,转身时,忽又低声道:“皇兄,臣弟定会保护好侄儿,就算舍了这条命”
说罢,再未停留,没入夜色。
“若教项贼埋金阙,何不亲自换冕旒……”刘闵呢喃着,低笑一声,转头再看,殿外风雪飘摇,已经没了人影。
次日辰时,早朝的确推迟了一个时辰。
金殿之上,三封诏书同时宣读:
「封梁王刘淳为摄政王,总领三府,开府仪同三司,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左翊卫、右翊卫、左骁卫、右骁卫,合三万兵马,脱离禁军序列,改由东宫詹事贾淼兼领,只听太子调玺,不听虎符。
「三月十八,告天祭旗,皇帝御驾亲征,百官同行,统领三万府兵,并五万禁军,平定项逆。」
群臣哗然。
上朝之前,他们都已经知道梁王在皇陵吟诵反诗,也知道他深夜闯宫,更知道殿前承旨韩当,因汇报真实情况,而被被密令司拷问至死。
他们却不知,那一夜对话,就像一把薄刃,已经把大召最后一块遮羞布,彻底划开。
韩当不过是试水温的棋子,刘闵一句“由梁王亲自讯问”,等于把韩当塞进刘淳的虎口。
韩当若招出「幕后」,便是刘淳「清洗」成功,皇帝可顺势推锅,韩当若硬挺到底,刘淳也背了「滥杀忠良」的骂名,皇室宗亲的怒火只会冲梁王去。
皇帝零成本,弟弟背全锅,这才是真正的「借刀杀人」。
而三万禁军是「保险」,也是「枷锁」。
左右翊、骁卫改听太子玺,表面是托孤,实质是把兵权从刘淳手里再克一道,贾淼是东宫的官,不是梁王府的官,不听虎符,等于连皇帝本人都调不动,更遑摄政王。
刘淳只能「护」,不能「用」,只因为兵是太子的人,以后得仗却是由他去打。
至于亲征,则是皇帝最后的体面。
那一句“御驾亲征”,听似血性,实则把满朝文武押上赌桌,胜了,皇权回炉,刘闵再造中兴;败了,他以身殉国,史书也写「天子死社稷」,总比坐以待毙好看。
至于那八万残兵,不过是给他陪葬的挽歌。
刘淳的“命”已经抵押,鎏金小盒里是不是传国玉玺、退位诏书或着毒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闵把阿冉之死,十八年前的救命情全塞进盒子。
刘淳若活着,就得替刘家守最后一寸骨血;若战死,史官也只会写「摄政王以身殉国」,成全刘家最后的颜面。
从他再度接过盒子的那一刻,他的命,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
昨夜的所有,其实是遗诏预演,皇帝把所有丑话、狠话、软话一次说尽,次日金殿三封诏书,只是把夜里的“口头遗嘱”盖了玉玺。
满朝文武听到的都是煌煌天语,只有刘淳知道,那其实是皇兄提前写好的身后事。
大召的灯油将尽,风雪灌进来,皇帝把最后一点焰苗拨给弟弟,自己转身走向黑暗,留一个御驾亲征的剪影,给千秋史笔去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