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提议被项瞻一言否决,但徐州情况,也正如他所说。
上巳节,春风滚过海面,新月港外的潮水,一夜便拔高三寸,把栈桥拍得嗡嗡作响。
桥上,张峰捧着个黄历直嘀咕:“三月三,龙抬头,神仙洗澡我发愁……踏青祓禊的好日子,这潮水却涨得邪性,怕不是海龙王赶着去相亲,把海水都搅浑了?”
一旁的项瞻连翻白眼,心中暗骂,这疯子又从哪淘来这么个玩意,看就看吧,还张冠李戴。
只是骂归骂,却也不由自主瞅了眼黄历,只见上头红字写着:宜沐浴、祭祀、立碑、游春;忌婚嫁、动土、合寿木……旁边还画了个小龙,歪戴着一朵花,活像刚被雷劈过。
远处,港东头的「鲳鱼号」已经升帆,桅顶「项」字小旗被风抖得笔直。
船老大赵阿旺把手里竹篙往岸上一撑,乌篷船如箭离弦滑出港汊,船帮后头拖着一条长长的水线,亮如银屑。
“三月第一网,抢个头潮,将军可不要小气,早些备好赏赐!”赵阿旺的声音混着浪头,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却掩不住喜气。
船头船尾十几个赤膊汉子同声应和,橹桨起处,海水泼刺刺溅上甲板,带着春日的腥甜。
“水涨船高,今日收获不会小,这赵家大哥又要满载而归了。”项瞻笑呵呵道,声音里满是欢愉,可见他心情不错。
一旁的赫连良卿侧头看他,眼底映着灯火,也映着远处愈渐稠密的帆影。
又一月来,沿海四郡已添新船六百余艘,修修补补的旧船也已超过千艘,匠户、渔户共计四万八千多口编入「海屯」,昼渔夜训,船为家、网为田,一日两操,十日一赏,俨然成为项家军的另一水师。
军中出钱,百姓出力,所获海货三成入军库,七成归己,另加盐引、茶引为奖,凡首船满舱者,额外赏棉布五匹、渔网一张。
鱼市一日一价,却再无塌市风险,青州盐商、扬州米商乃至荆州各地商人闻讯,都暗遣牙人携银而来。
新月港日泊商船数十艘,马车停了满地,鱼价比旧时反增不减,渔民得了实惠,日日都像过节。
项瞻三人刚走下栈桥,一个扎双丫髻的小丫头蹦跳着过来。
“项大哥,卫家姐姐托我给你带句话。”她手里攥着一串风干的鲅鱼,“她说,你若再不好好吃饭,她就把鱼干塞到您被窝里。”
项瞻还没说话,张峰却先一步接过鱼干,顺手揉了揉丫头脑袋:“回去告诉你卫婶,项瞻已经有主,让她别惦记了。”
赫连良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骂张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卫家姑娘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闺阁女子,硬生生被他说长了一辈。
项瞻也是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对着那丫头笑道:“风大,赶紧回家去,告诉街坊们,我晚会儿还要去潮市转一转,就不去喝鱼汤了。”
所谓「潮市」,是荀羡新设的夜市。
黄昏落潮后,港内空出大片滩涂,渔民把当日剩鱼、碎贝、海藻摆成长棚,用来交换针线、木盆等生活必需品。
刚刚入夜,潮市便开,海风仍带寒意,却掩不住人声鼎沸。
棚摊前,有妇人用贝壳排成「福」字,换去邻摊的一盏油灯,也有赤足孩童追着退潮拾蛏子,笑声一串串丢进浪里。
更有老艄公坐在破舢板上拨弄三弦,唱着自己编的新词:“项家旗,新月港,潮来潮去网满舱;将军令,薄税粮,十里滩头煮鱼香……”
弦声沙哑,却句句落进人心。
三人并肩沿滩慢行,没走多远,一名军士走了过来,将一封密信交给项瞻。
项瞻看罢,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却又马上展平。
他把信收好,对张峰说道:“疯子,燕叔传信让我们回徐州城,说有要事商议,你先去收拾一下,明早我们出发。”
张峰正觉得逛这潮市没趣呢,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项瞻见他走得利索,无奈的摇摇头,又与赫连良卿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闲游。
二人所到之处,渔民先是一愣,继而纷纷起身,抱拳的抱拳,作揖的作揖,也有人把一些小礼物塞到他们手里,转身就跑。
不多时,二人怀里已抱满螺壳、糖饼,还有一束用咸水草扎起的野花。
“再这样下去,我得雇辆车。”赫连良卿笑得眉眼弯弯,正走着,忽然随手折下花束上的一枝宝盖草,小指一挑,把灯盏似的小花插到鬓发里,“好看吗?”
项瞻点头笑道:“好看。”
赫连良卿则又摘了一朵,挂在项瞻衣领前:“春海妖风大,替你挂盏小灯,收好了,挡煞。”
项瞻觉得好笑,却又没摘,盯着手里满登登的礼物,低声感慨:“民意如火,还真是不好辜负。”
话音未落,前头一阵骚动。
项瞻没有上前,只远远观望,见是一个行商正指着一个渔贩,咋咋呼呼:“三两银,侬阿拉一口价,卖勿卖?”
手指一弹,一粒碎银子扔在渔贩的胸口,又落在案板上,砸出脆响。
侮辱性算是很强,那渔贩却是忍着脾气,把银子放到行商面前,连连挥手驱赶:“我们将军说了,一厘也不让,你要不买就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不料那行商自持带了十几名护卫,竟然想要仗势压人,哪知那些护卫刚刚将渔贩摊位围起来,便被一众巡市的镇安军将士按倒。
“哼,敢在这里闹事,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市令未穿官服,反而是身披铠甲,显然是军中一个将领,“主公有令,敢欺市者,先杖三十,再没收货银,逐出徐州,永不得入境!”
杖声沉闷,围观百姓齐声叫好。
二人对视一眼,又互相看看手里的东西,无奈的摇摇头,悄悄离开了人群。
夜将深,潮水复涨,灯影被浪花一点点吞没。
二人并肩坐在海岸边的一块巨石上,遥望远处海面,渔火与天星连成一片,分不出哪是人间,哪是银河。
赫连良卿靠在项瞻的肩膀上,轻声问道:“小满,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民心所向。”她抬手指向项瞻胸口,“仔细听,跳得比春潮还响呢。”
项瞻微微一笑,笑意如被海风吹散的薄雾,清朗明媚。
“燕叔判断的没错,不论青州还是南荣,都未有什么动作,这九郡百姓,算是悄悄活过来了。”
他吁了口气,停顿片刻,才又说,“只是这短短三个月,可是花费了军中近三百万两银子,另外……”
赫连良卿感受到他情绪突然低迷,一下坐直了身子,凝视着他:“怎么了?”
项瞻挤出一丝笑容,重新揽住赫连良卿,摸了摸胸口的信,轻声道:“西召朝廷有变,或许,我得去一趟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