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鸢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伸出手来,掌心向上,手指放松地平摊开,放在离小黑猫不远的地面上。
这是一个毫无威胁、充满善意的姿态。
小黑猫的耳朵紧张地竖着,身体微微后缩了一下,但并没有立刻逃开。
它犹豫着,迟疑着,小小的脑袋歪了歪,视线在季清鸢平静温和的脸庞和那只摊开的手掌之间来回逡巡。
终于,它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受伤的后腿让它动作笨拙而艰难。它凑近那只摊开的手,湿润的小鼻子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它嗅了嗅季清鸢的指尖。
冰凉的、湿润的、弱小的东西碰在她指尖,是极其陌生的触感。
季清鸢手指蜷了蜷,却没退开。
它又嗅了一下,碧绿的眼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然后,在季清鸢温和的注视下,小黑猫用冰凉湿润的小鼻头,极轻、极轻地,蹭了蹭她温热的指尖。
“喵……”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不再是凄厉的惨叫,而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依赖和终于寻得安全的微弱声响,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轻轻滴落在寂静的心湖之上。
察觉到它彻底的放松,季清鸢也慢慢呼出一口浊气,小心地抱起了它。
大抵是被虐待了一番的缘故,它抱起来并不是温暖的,还有凉,比她的手的温度要低的多。
季清鸢摸了摸它脑袋上的乌黑的毛发,露出那双碧绿色的眼睛。
季清鸢捧着它仔细看了看,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她曾去瀛洲玉雨池,在被岑川撕下面具后紧急兑换了传送符,被传送到了元和,在山洞里遇见一只纯黑色毛发碧绿猫瞳的野猫。
那只野猫极其亲人,一上来就蹭她,浑身毛发也油光水亮的,极其干净,看着像是有人静心养着的猫儿。
所以她把那只猫带到附近的村庄放下,便离开去了扶余找牧远舟。
而如今,这只猫,几乎与那只山洞里遇见的野猫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大抵是那时干净漂亮的小黑猫,如今毛发脏兮兮打着结,后腿也不自然地弯曲着。
想到那几个壮汉刚刚那番毫不留情地虐待,季清鸢蹙眉,一低头,却对上怀里黑猫那双直勾勾盯着她的猫瞳。
幽深、阴冷,深不见底的。
季清鸢一怔,无端觉得有几分熟悉,好像这眼神在哪处看过,不过记忆久远,快得她来不及抓住那几分熟悉感,怀中的黑猫又软软地蹭了蹭她的手臂,一双碧绿清澈的猫瞳水汪汪的,极其无害的模样。
季清鸢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喵~”
怀里的黑猫虚弱地轻轻叫了一声,后腿极其不自然地动了下,季清鸢回过神来,轻轻摸了摸它:“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抱着黑猫,离开了这条窄长的小巷。
而小巷深处,被堆放的潮湿的、散发着霉气的杂物所遮挡的拐角,正立着几个粗布麻衣的壮汉,他们直愣愣地站在那儿,表情呆滞,上翻的眼珠子只露出眼白,看着极为瘆人。
如果季清鸢能回头看见,便能认出,这几个正是刚刚围着虐打小黑猫的泼皮。
在季清鸢抱着小黑猫踏出窄巷的那一瞬间,怀中的黑猫轻轻“喵”了一声,在她背后看不见的地方,立着的那几个壮汉忽地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从脚部开始,如齑粉一样慢慢溃散消逝,最终化作几缕黑色的雾气。
风吹过,小巷寂静,一切如常。
……
季清鸢抱着那黑猫寻了几个医馆,才找到了会给猫做诊治的大夫。
没办法,若是人,她还能上手包扎或者画几个治愈符篆出来,但这是一只普通的小猫,她粗人一个,叫她来包扎她怕没包扎好弄疼小猫还加重伤势。
外头的喧嚣被隔绝在“回春堂”古朴的木门之外。
药堂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香,混合着陈年木柜的气息。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清亮。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小黑猫那条明显扭曲变形的后腿,枯瘦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皮毛,仔细探查着骨头的状况。
小黑猫异常安静地伏在铺着干净棉布的红木诊台上,只有身体细微的颤抖和喉咙里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呜咽,透露着它正承受着的痛苦。
它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的宝石一般眸子,此刻水汪汪的,一瞬不瞬地盯着身旁的季清鸢,极其依赖的模样,仿佛她是这陌生而充满药味的环境里唯一的浮木。
“伤得不轻啊。”老大夫眉头紧锁,轻轻放下猫腿,叹了口气,“胫骨裂了,万幸没完全断开。得先正骨,再上夹板固定,静养些时日。”
他抬头看向季清鸢,“姑娘倒是善心,这小东西遇着你,是它的造化。寻常野猫伤成这样,多半就……”
季清鸢心中一紧,连忙道:“劳烦您尽力医治,药费无妨。”
老大夫点点头,不再多言,取来工具和药材,开始专注地处理伤势。清创、正骨、敷上气味浓烈的黑玉断续膏、再用削好的细薄竹片和干净布条仔细固定。
整个过程,小黑猫都异常隐忍,只在最痛的时候,小小的身体会猛地一僵,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但那双碧绿的眼瞳,却始终没有离开季清鸢的脸庞。
季清鸢见它疼痛难忍,有些心疼地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它头顶柔软的绒毛,努力抚慰着它。
它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好像被她面上所显露的心疼的表情所取悦或者满足,它微微偏过头,主动蹭了蹭她的指尖。
“好了。”老大夫包扎完毕,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切记,这一个月内不可让它伤腿受力,按时换药。”
季清鸢接过药包,付了诊金,又向老大夫仔细询问了照料细节。
她小心翼翼地将包扎妥当的小黑猫抱进怀里,用软布裹住它,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走出药堂,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路上。
“小家伙,”她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指尖轻轻梳理着它颈后柔软的毛发,“两次遇见也是缘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呢?”
黑猫在人间大多被视作不详,上次季清鸢见它干净且毛发黑亮,以为它有主人,便将它放到村庄就离开了。
而这一次,它看上去似乎流浪了很久,瘦小而虚弱……似乎被抛弃了。
碧水宫好像没什么普通的宠物,不过碧水宫几乎都是女弟子,将它带回去养着,应当也能活的好好的,不至于沦落街头被人虐打。
怀中的小黑猫仰起小脑袋,它定定地看着季清鸢,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回应:“喵。”
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季清鸢抚摸着它的手指。
温度略低的、带着细小倒刺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
随后,它整个小小的身体都放松下来,依赖地蹭进季清鸢温暖的臂弯里,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呼噜声。
季清鸢摸摸它的脑袋:“这么黑,那你就叫……”
话说到这儿,她忽地顿了顿,想起很久之前,也有一只黑色的小狗爱围着她蹭,喜欢摇着尾巴撒娇讨吃,笨笨的,很好骗,还特别馋。
它叫小黑。
她忽地沉默下来,看着怀中的黑猫,没再说话。
良久,她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怀中黑猫的毛发,没再提要给它取名字,而是从储物袋里翻出个包袱,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包袱里,调整好它的姿势,然后将包袱背了起来。
元和有一处地方,有残卷。
她得先找了此处的残卷,再回碧水宫,到时候顺便把这小黑猫再安置在这碧水宫,不然跟着她走,到处都是危险,出生入死的,一只普通的小猫跟着她更是不安全。
季清鸢调整了一下包袱,再次拿出罗盘。
定星针坚定地指向城西。
她背着包袱,顺着定星针指的方向往前走。
然而,就在季清鸢不再看它,专注地向着远处熙攘街道前进时,包袱里那看似温顺无害的小黑猫,缓缓抬起了头。
它碧绿色的眼瞳深处,那如同蜜糖般的懵懂澄澈瞬间褪去,反而被一种极其幽邃、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沉淀了太久、压抑了太深的偏执,终于得逞的满足与失而复得的喜悦交织成涌动的暗流,流淌着浓郁的占有欲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爱意。
沉甸甸的目光极其粘腻,像无形的蛛网,紧紧缠绕在她毫无防备的侧影上,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病态的痴迷。
似乎它不再是懵懂的小兽,而是一个披着柔软皮囊、蛰伏在暗处的幽魂。
季清鸢并没有察觉到它隐蔽的窥视,元和城的喧嚣随着一人一猫西行而渐渐沉淀。
她背着包袱,循着罗盘的指引,最终驻足在一片异常开阔之地。
眼前,是一座极其眼熟的高山,巨大的石梯沿着山蜿蜒而上,虽然此刻已是傍晚,但石梯上的香客依旧繁多,不过大多数人都是下山。
释迦殿,这熟悉的地方,又来了。
季清鸢逆着人流而上,两边的紫藤树和蓝花楹树的花朵如云海般绽放,散发着幽幽香气,美丽而宁静。
登顶时,是一座华丽的佛教寺庙,弥漫着一种祥和的氛围,仿佛与万物融为一体,在渐暗的夜色笼罩下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苍凉与沉寂。
不远处多是一些木质的建筑,极其古朴,其间有不少小沙弥忙碌地穿梭在人群中,各司其职。
罗盘的指针剧烈地颤动着,最终死死定住,直指大殿后方那片被更高院墙围拢、弥漫着更浓郁古旧气息的区域。
季清鸢深吸一口气,抱着小黑猫,朝大殿后走去,越走人越稀少,忙碌的小沙弥也并不会阻挡一个香客,毕竟这儿是元和最安全的地方,来到这儿的都是信徒,而香客们所不能进的地方也大多都设了禁制。
季清鸢往后,直到看到了一座静立在人烟稀少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有些荒芜的寺,她抬头看去,匾额空空如也,未曾题名,而那扇厚重的、虚掩着的乌木寺门正虚掩着。
这是何处?为何没有寺名?
季清鸢蹙眉,周围没有小沙弥,无人可问,罗盘的定星针又直直指着前方的荒寺不动。
她上前两步,就在她即将伸手推开木门时,门扉却从内无声地滑开了。
一个身影,静立在门内的阴影里,他一身素白僧衣,纤尘不染,如同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新雪。
衣料是极普通的,却因穿在他身上,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与空灵,身姿挺拔修长,如一株孤直的青竹。
他清俊得近乎不真实,眉如远山含黛,眼似寒潭映月,鼻梁挺直,唇色极淡。
但这张极为出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只有一种超脱了尘世悲欢的极致平静。
他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指骨匀亭,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声音清列如同清泉:“施主。”
季清鸢愣愣看着。
竟是谛闲?
倒是许久不见的人了。
谛闲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季清鸢身上,那眼神澄澈空明,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季清鸢忽地回过神来,微微躬身,道:“大师。”
谛闲的视线在她蒙着白纱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掠过她背着的黑猫,最后,落在了她手中的罗盘上。
罗盘的指针,正定定地指向他身后大殿深处。
季清鸢反应过来,她忘记把罗盘收起来了。
不过这罗盘也没有瞒着谛闲的必要,毕竟这位是释迦殿千年一出的佛子,世间因果,难瞒他眼。
谛闲的声音响起,如同古寺清晨的第一声梵钟,清越、空灵,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却又异常平和,不含任何情绪波动。
“女施主止步,此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