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落之瞬,一张枯瘦面孔,牙齿黄黑,面容如鬼。
“好一船肥鱼”,那人目光环扫一圈,“一个个所谓富贵之躯,宰了喂江鱼,也不枉今朝这一场。”
站在一旁掌舵的船家公低头不语,唯独冷声道。
“这些个杂碎不留下马匹,就想活着渡江?痴心妄想!”
双眼紧闭的陈曦频频皱眉,已然听出端倪,他从说话中听出两人是一路的。渡客都未至对岸,却再三被胁迫留马于私渡,为何?
风猎江面,晨光微熹,渡船撕开雾色沉沉的水面。估摸着此刻,船已快要行至江心,波涛汹涌了起来。水声潺潺,四野雾重,风中似有鹭鸟掠影而过,惟听得桅杆绳索轻响。
而那传言中的漩心,仿佛也在等待他们一步步靠近,似是携带着世间未竟的梦与未了的事,开始轻轻拍打船只,拍打舟楫。那愈发遥远的渡口,在灰蒙日光下仿佛一双沉默的眼,虽不言语,却静静注视着。
舱外,十人皆已昏沉。沈暮白斜靠在陈曦轮椅旁边,眉目宁静,乌发散落于肩,似一夜酣睡。而陈曦在轮椅上睡着,头微偏,衣袍未乱,面色却苍白几分。其余数名随侍侍卫,有倒于船杆旁的,有仰面匍匐的,身姿各异,似散落棋子,七倒八歪,毫无防备。
船身窄小,刚刚忽起的一阵异动让这渡江显得更为凶险。这船一片死寂,唯有两个活人仍在来回踱步,大鸣大放在众人身上翻找“值钱之物”。
除了船家公,那突然闪身而出之人正是马厩伙计,被马头授意尾随上船。他身披破褐,遮蔽面目,躲在后舱之中,因此无人察觉。
马厩伙计手持油灯,灯下光影摇曳。他低头踱至一名侍卫身侧,探手轻掀其衣袖,手指轻巧地滑过衣襟与腕间,似在查找何物。
“这厮只带了些碎银,不值几个钱。”
他口中喃喃,早已不复伪装。随着他咧嘴一笑,眼中泛着油光,正要蹲身至陈曦身侧。见陈曦衣饰贵重,便伸手欲解其玉带。方一触及,似觉他肌肤温润,手指轻颤,口中道。
“这小郎君模样倒俊,若非……啧,便宜了江水了。”
“莫废话!”船家公冷声低斥他,“等这船走到江心,正好抛人入水,回流带走,无人知晓。再迟些,风向转了,尸首若漂回渡口,便要惹祸。”
“知啦——”,马厩伙计掀开陈曦衣袖,从他袖中摸出一方锦囊,打开一看,竟是几小撮纱织,他蹙眉,“这东西……不像普通货色。但就这些凤毛麟角,屁用没有……”
船家公不甚在意,继续巡视众人,翻动几名侍卫的腰囊,取出火折、药粉等。两人脚步在昏睡者之间游走如狐。那船身微微晃动,水声拍击船底,有如低语般回响。
忽而,那船家公顿足于陈曦与沈暮白之间,眯眼低语。
“这两个……不寻找。我瞧这瘸腿的少年,连仆从都带刀执佩,加上方才已经掉头那批,浩浩荡荡数几十人,颇有身家。”
江风起,帆影颤动,水波荡漾之中,马厩伙计已将后舱中一只只麻布袋拖至众人倒下的地方,内中沉甸甸的,装满了碎石,是为抛尸所备。
船家公、马厩伙计二人对视一眼,俱露寒色,俨然已将这一船性命,视作砧板鱼肉、待宰肥羊。
马厩伙计正要从沈暮白下手,准备将其拖入袋内,却被船家公一声喝住。
“等等——”
船家公思忖着,俨然经验丰富。
“这女人是练家子,我方才在岸边时就注意到她手掌。我怕她一会儿就会醒来,以免万一,我们得处理好了在沉。”
“懂了”,马厩伙计点点头,立刻从兜里掏出一柄短刀,步步逼近。此时,他笑得森寒,“呵,一匹马不留还想渡江脱身?也太小瞧咱这‘令国马监’了!”
船家公不作声,惟有咕哝一声。
“此辈不识规矩,怪不得我们。”
马厩伙计舔了舔唇角。
“我说老头你啊,记得和大人说说我的好话。这药,可是我特制的’醉风波’,在外头可是要出银高价买的。闻香三息,魂断六时。原想帮你们在江底喂鱼,如今便多些麻烦。”
“快些干活!”船家公低声吼道。
马厩伙计已将短柄对准沈暮白心房,准备刺下。然未及他近身,蓦地后背一冷,有一利刃架上了他的颈项。
“今日便要取你首级!”
侍卫长赵允磊不知何时已至,剑气凛然,声如霜雪。那伙计面色骤变,却已无力回身,只觉喉间一紧,被制得动弹不得。另一边,陈曦早已睁眼坐定,目光冷峻。
侍卫长陆宁安也并未中毒,他目光锐利,一脚踢开碍事的船家公,冷声问道,“你们为何用此等毒计?到底是什么令你们动如此杀机!”
船家公不开口,马厩伙计哆嗦着。陈曦将俯在他腿上睡着的沈暮白轻轻拨开,安稳放在船面上,转而怒斥道。
“来往渡江那些人,个个来此先问船,再去马厩,你们岂非早有串联?”
他眼神微凛,转头望向船家公,早已揣摩出马厩伙计不过是个打下手的。船家公垂眸不语,然神情不自然,他拱着腰欲趁众人不备,偷偷跳江溜走,却被陆宁安一把扣住。
陈曦冷冷盯着他:“你口口声声说有规矩,原来这‘规矩’就是先拒船客,再引人卖马,后下药夺命?”
江风卷动船帆猎猎,船家公额上冷汗涔涔,张了张口,终是一言未发。陆宁安与赵允磊倏然动身,刀光一闪,如鹰扑林,船家公和马厩伙计应变不及,急退数步,拿起斧头还击,却早被一掌震开,刀落人退。
“贼子休走!”
陆宁安沉喝,步步紧逼。
眼见势穷,船家公忽转身跃起,欲再次翻身跳入江水遁逃。然其身尚未落入水中,便被赵允磊一只劲手扯住衣领,从半空生生拖回甲板之上,跌倒船舷,呈现跪姿。
陈曦面若寒霜,那额前几丝乌发随风而动。他虽未着甲胄,却威仪赫然。他低头俯视,语声冷峻。
“速速答话!不过是些马匹,你们竟费此周章?!”
船家公瘫坐船板,面色惨白,不敢抬头,马厩伙计显然怕了,喃喃道。
“我不过……不过是下面的小啰啰……每一个来此者,先与船家公言语几句,若不愿留马、马匹稀少,又或是品级次劣,那些人自会转向我等经手处理……马匹一入厩,自有贩者收购高价……我们不过取其利……”
陈曦闻言,目光微动,转向船家公。那人垂首不语,轻叩船板,似默许,亦似无辜。
“好一条链子,前后套牢渡江之人,先是假意拒绝载客渡江,再由你等下手逼留马匹。若不从,此番又设毒计,杀人灭口。”
他眼中光华深沉,眸底似有流火。
“贩者有谁?”
此刻,忽而狂风大作,愈发猛烈,让众人都睁不开眼。渡船破浪而行,此时已至江心漩涡正中。江中水势骤变,狂涛激荡,如巨龙翻身,激起层层浪幕,拍得船舷吱呀作响,可怖异常。
陈曦望着水面上逐渐旋转的漩涡,眼底暗潮翻滚,“下家是谁?那批马,究竟卖给了何人?”
言罢,他的轮椅顺着起伏往前,一路下冲,幸而陆宁安眼明手快拉住。船身剧烈晃动,连带着帷帐也被掀起数道缝隙,仿佛有无形之力在暗中撕扯。
船家公满脸惧色地高声呼喊。
“巨兽来了!是凶兆啊!”
话音刚落,近处水面,接连翻起一道丈许高的浪墙。那浪似被巨尾拍打,隐隐见有什么黝黑之影蜿蜒而动,水声如雷,惊得清醒的三人连连跌坐。有什么重物在后舱踏响,几欲撞破壁而出。
“快掌舵!”赵允磊钳制着惊叫的船家公,“否则大家都得死!”
“捆住那厮!马厩的伙计,别让他趁乱逃了!”陈曦则向陆宁安下令。
陆宁安疾步而出,将那早已被缚的马厩伙计死死按住,此人此刻已面如死灰,不复先前的嚣张。
还处在晕眩中的众人,顺着起伏,纷纷涌向甲板低处,差点就要落水。陈曦声音里带着焦急,毕竟他无法动弹。
“快,陆宁安!唤醒其余人等!”
陆宁安将马厩伙计绑在船舷边,打了个死结,试图快步流星地在翻滚不定的船上,一个个去唤醒。
同时,众人也逐个被震醒,或惊魂未定,或低声咳嗽。陆宁安应声快步而去,率先拍醒的是昏睡沉沉的***——沈暮白。
沈暮白幽幽转醒,只觉脑袋如针扎似的刺痛,喉间翻涌,一阵恶心袭来。她撑着木柱坐起,眉心紧蹙,骂道。
“好生想吐……这是什么狗屁风浪。”
船身一抖,她险些撞上柱子,立时闭目凝神稳住身形。
只听陆宁安在旁小声唤道。
“殿下,醒了便好。幸得您——”
沈暮白眸光幽冷。
“你啊,连全盘计划都不愿与我说了是吗?我看你以后别跟着我了。”
陆宁安噤声,讪讪地垂下头。
“属下将那解药提前塞入殿下袖中,想着万一有变……”
沈暮白利索起身,显然现在不是适合闲聊的时刻,只是轻嗤一声。
“是啊,确实服了。只不过,我想看看这修家私渡究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惊涛骇浪,船板几乎斜倾,疯狂摇晃,众人惊呼不断。那浪高过船帆,像是一张血盆大口,足以把人吞没殆尽。